第三十八章
同一年(1868年)10月29日,我穿上最好的正式服装,搭出租马车到圣梅利本教区教堂去看卡罗琳下嫁乔瑟夫·克罗。
新娘的模样怎么看都有三十八岁,甚至更老。新郎看起来却比他的实际年龄二十七岁更年轻。如果哪个不认识这对新人的陌生人路过进来参观婚礼,想必会情有可原地误认卡罗琳是新郎或新娘的妈妈。
新郎的母亲倒是在场,地精般又胖又蠢的小老太婆,穿着过时十年的褐紫色可笑洋装。整场婚礼和之后的简短婚宴过程中她不停啜泣,新人乘车离开后,她得靠人搀扶才爬得上马车。至于那对新人,他们乘着马车并不是要前往精心安排的蜜月旅行,而是回到他们日后要与新郎母亲同住的小房子。
男女双方的宾客人数都少得可怜。那是当然,卡罗琳的前婆婆尽管一直希望媳妇再婚,却没有出席婚礼。不过,我瞄了一眼结婚证书后,卡罗琳的前婆婆选择不出席(假使处于昏聩状态的她头脑还清楚得有能力做选择)的原因一目了然:卡罗琳帮自己的父亲捏造了假姓名,变成了“约翰·科特涅,绅士”。这是她帮自己打造的全新身份的一部分,包括她的家庭、她的过去,乃至她的第一次婚姻,我这个“登记在案的前雇主”已经答应她在必要的时候全力配合。
为自己编造新身份这种事好像会传染。我发现以证人身份在结婚证书上签名的小凯莉帮自己签了“海丽叶·G”,取代了原来的“哈丽叶”。不过结婚证书上最大的谎言来自新郎,在职业栏里他只填了“绅士”。
如果一个耳朵后面有陈年积垢、指甲缝里有除不去的脏污的人如今都成了英国绅士,那么英国已经变成了那些医学界改革派大声疾呼极力追求的美好社会主义国家。
我不得不承认整场婚礼只有一个人看起来很开心,那就是凯莉,也许是由于年轻的少不更事,或基于对她母亲的全心奉献,她不只打扮得貌美如花,也表现得好像我们大家参加的是一场皆大欢喜的婚礼。不过,我这里的“我们大家”,其实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男方那边只有两名宾客:一个是低声呜咽、衣裳皱巴巴的新郎母亲,另一个是满脸胡茬的不知名男人,也许是新郎的兄弟,或者只是另一个水电工,来参加婚礼只是为了典礼后吃点东西。
卡罗琳这边只有凯莉、毕尔德和我。宾客人数太少,毕尔德不得不担任凯莉之外的第二名必要证人。毕尔德原本建议我去签名,但我还没培养出欣赏这种荒谬闹剧的品位。
典礼过程中乔瑟夫·克罗似乎紧张害怕到全身麻痹。卡罗琳努力挤出开怀笑容,脸色涨红,我觉得她随时都会歇斯底里而泪崩。就连教区牧师也觉得婚礼不太对劲,不时从他的祈祷书上抬起头,用一双近视眼张望底下的稀疏宾客,仿佛等人告诉他这只是一场玩笑。
整场婚礼过程中,我感觉有一股怪异的麻木感传遍身体和大脑。可能是因为我为了熬过这一天多喝了鸦片酊,不过我觉得那应该更像一种真正的超脱感。新娘和新郎复诵最后一段誓词时,我承认我在盯着卡罗琳看。她穿着不合身的廉价新娘礼服,站得紧绷挺直。我回想着礼服下每一处柔软但如今太过柔软的凹陷与突起的触感与肌理。仪式过程中我没有任何特别感受,只有一种慢慢扩散的古怪空虚感。过去这个星期以来,每次我回到格洛斯特街90号,发现卡罗琳、凯莉甚至三个仆人(贝西娘家有人生病,他们常请假回去探病)都不在,这种空虚感就会浮现。那房子很大,少了人声人气,就显得太空荡。
婚礼结束后并没有供应餐点,也没有像样的婚宴,所有人只是在寒冷的教堂院子里不自在地来回走动一段时间,之后新人搭着无顶马车离开。那天天气太冷,根本不适合搭无顶马车,何况天空开始飘雨。但这对新婚夫妻显然没有能力负担有顶马车的额外开销。一对新人开心地奔向幸福未来的美好画面很快就幻灭,因为毕尔德提议用他的马车顺道送凯莉和新郎母亲回新人刚刚回去的家。卡罗琳很希望她婚后凯莉能跟她一起在那个狭窄拥挤、纪律严明的小房子里住几个星期,不过凯莉还得经常去当家教,而且很快就会搬回我家。
最后,等牧师带着满腹疑惑走回阴暗教堂里,10月底的严寒教堂院子里便只剩下我和另一个水电工(我后来确认他跟乔瑟夫没有亲戚关系)。我对那个饿着肚子的男人脱帽致意,徒步走到南奥德利街我弟弟查理的住家。
随着炎热的夏天结束,查理的病情也稍有起色。9月中旬起他跟凯蒂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伦敦的家。查理身体好的时候就接些插画工作做,但他还是经常胃痛,没办法做事。
10月29日星期四我到他家敲门,没想到他竟然不在家。凯蒂在家,我们在他们家光线不足的小客厅谈话。她知道这天卡罗琳结婚,要我告诉她婚礼上“所有精彩片段”。她端了杯白兰地给我,我开心地接受了。我的鼻子、脸颊和双手都被冰冷的秋风刮得发红。我强烈感觉,我进来之前她在喝酒。
总之,我告诉了她婚礼的“所有精彩片段”,而且扩大解释了“精彩片段”,纳入我跟卡罗琳的过往情史。那些故事听在一般中产阶级耳里势必很震撼,但我向来知道凯蒂没有她父亲那些中产阶级幻觉。如果坊间的诸多谣言或说法值得相信,那么她老早就找到了情人(或多位情人)来填补我弟弟欠缺(或不善表达)的热情。她是个世故的女人,此时在关着百叶窗的幽暗小客厅里坐在离我太近的地方啜饮白兰地,客厅里的主要光源来自小小炭火。我发现自己对她和盘托出我跟卡罗琳的过去,这些事我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父亲。
我娓娓道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跟凯蒂说这些,除了想倾吐闷在心里太久的事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内心已经同意狄更斯的无情预测,百般不愿又痛苦地相信我弟弟将不久于人世。查理的症状尽管偶尔减轻,整体看来却是持续恶化。如今就连我这个矢志爱护他的哥哥都觉得他可能只剩一两年寿命,届时这个年华渐渐老去(她今年二十八岁)却仍然迷人的女人将会变成寡妇。
凯蒂发挥她的轻率特质,脱口而出说道:“你如果知道父亲怎么评论卡罗琳的婚姻,一定会很吃惊。”
“说来听听。”说着,我又靠她更近些。
她帮我跟她又斟了些酒,摇摇头:“可能会伤到你。”
“胡说。你父亲说的任何话都伤不到我。我跟他已经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了。拜托你告诉我,他是怎么评论今天这场婚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