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我回复了狄更斯来信中“也许你近期内会想跟我见个面,谁晓得呢?”的提议,他于是来函邀请我6月5日星期天前往盖德山庄。我派人送信告诉他我下午三点到,因为他星期日的创作时间通常到下午三点。但我提早去搭车,在距离盖德山庄一千五百米的地方下车,最后一段路改为步行。

这个6月天美得铺天盖地。经过湿润的春天,一切能变绿的东西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青翠,一切有那么一丁点儿开花机会的花草树木都姹紫嫣红开得热闹非凡。阳光晒得人骨头酥软,微风拂在身上是那么温柔亲昵,几乎叫人难为情。几朵松软白云宛如空气绵羊,在陆地绿油油的层峦叠嶂上方移动。靠近大海的方向天空更是湛蓝、阳光更是耀眼。空气无比清透,三十公里外的伦敦市区塔楼清晰可见。我搭马车与步行过程中,左右两边的农地都有调皮的小牛和奔跑的小马,偶尔也有三五成群的乡野孩童,沉浸在任何适合在6月初的田野与林间玩耍的游戏里。眼前这一切几乎足以引诱任何像我这样对都市情有独钟的人动起买农场的念头,可是,一口鸦片酊外加另一个小随身瓶里的白兰地,顺利化解了那股愚蠢冲动。

这天盖德山庄车道上没有人迎接我,连狄更斯绑在大门柱子上那对看门狗都没有。我敢说那两条狗一定是被赐死的怪兽犬苏丹的子嗣。

车道两旁、主屋狄更斯办公室凸窗外的向阳草地、树篱旁沿线,乃至外面的马路旁,放眼望去都是红色天竺葵(依旧是狄更斯最爱的一年生花朵。他的忠心园丁每年春天会在花园里栽种,然后听从狄更斯指示尽可能保留到深秋)。一如往常,基于某种我还想不通的原因,我见到它们那恣意绽放的鲜红花朵,不禁毛骨悚然地往后退缩。

这么美好的日子,我猜狄更斯一定在他的小屋。尽管公路上几乎没有车辆,我依然选择凉爽的隧道,来到通往小屋二楼的室外楼梯旁。

“喂,前面的舰桥!”我大声喊。

“喂,前面的单桅帆船。”狄更斯中气十足的嗓音传下来。

“准许上船吗?”

“小子,你的船叫什么名字?你们打哪里来?往哪里去?”

“我这条破船叫‘玛丽珍’,”我对楼上大喊,尽我最大的能力模仿美国腔,“从圣路易启航前往加尔各答,途经萨摩亚和利物浦。”

狄更斯的笑声随着微风飘送下来:“那么船长,请务必上来一趟!”

狄更斯原本在写作,我进门时他正把手稿收进油皮公文包里。他身边的矮凳上有个靠枕,他的左脚就搁在上面。看见我进去他放下左脚,挥手要我坐另外一张椅子。但我心情太躁动,坐不住,宁可从这扇窗子前踱步到另一扇窗子前。

“很高兴你接受我的邀请。”狄更斯边说边收拾书写用具,扣好公文包。

“是时候了。”我说。

“威尔基,你好像长胖了。”

“查尔斯,你好像瘦了。你的脚却好像胖了点儿。”

狄更斯笑了:“我们亲爱的朋友毕尔德又要跟我们俩唠叨了,对吧?”

“近来我比较少见毕尔德。”我从面东的窗子走到朝南的窗子,“自从我揭穿强身派基督徒的假面具,他那些可爱的孩子就跟我宣战了。”

“我倒觉得他那些孩子不是气你揭露什么假面具,而是气你用些异端邪说抹黑他们的运动英雄。我还没有时间读你的《夫妇》,不过我听说这本书惹恼了不少人。”

“与此同时,销售成绩节节攀升。”我说,“我预计整本书月底前可以发行,分上中下三册,由埃里斯公司出版。”

“埃里斯?”狄更斯边说边站起来,顺手拿起银色握把拐杖,“他们也出版书籍吗?我以为他们只印印卡片、日历之类的东西。”

“这是他们的第一本,”我说,“他们以抽佣方式销售,每卖出一本书我拿百分之十。”

“太好了!”狄更斯说,“亲爱的威尔基,你今天好像有点儿烦躁,甚至有点儿激动。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散个步?”

“你可以散步吗?”我将视线落在他的拐杖上。那确实是一根拐杖,那种握把较长、瘸腿老人家喜欢用的款式,而非我这种年轻男士偏好的时尚手杖。亲爱的读者,你或许记得,1870年这年夏天我四十六岁,时年五十八岁的狄更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不过,近来有几个人注意到我胡子开始变白、腰围持续变粗、呼吸明显困难,疲惫的身躯略显佝偻,有些人甚至无礼地说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

“嗯,我可以。”狄更斯对我的质疑不以为意,“而且尽量每天走。今天有点儿晚了,所以不需要走到罗切斯特或其他远得吓人的地方,在附近的田野间走走逛逛应该没问题。”

我点点头。狄更斯带头走下楼,把那只——我猜——装有《艾德温·祖德疑案》待续手稿的公文包留在小屋书桌上,任何人都可以从公路走进来偷走。

我们横越马路走到他家房子,然后绕道走侧面院子,经过马厩,穿过他焚烧信件的后院,往外走到几年前某个秋天苏丹丧命的田地。当时发黄枯萎的青草此刻都长得鲜绿高大,在这天的和风中摇曳。

有一条久经踩踏的小路通往连绵山丘和一排稀疏树木。那排树木旁显然有一条宽阔溪流,溪汇入河,河又流向大海。

我们俩都安步当车。我不知道狄更斯的步伐有没有变慢,只知道我走得气喘吁吁。

“毕尔德说你现在靠施打吗啡助眠,”狄更斯说。他左手的拐杖(过去他习惯右手拿手杖)迅速上下挥动,“他还说,虽然你告诉他你已经停止施打,他不久前借给你的注射器却遗失了。”

“毕尔德是个好人,”我说,“可惜口风不紧。你最后一波朗读会期间,他把你的心跳速率公告周知。”

对此狄更斯沉默不语。

最后我说:“我的仆人——至少目前还是——乔治和贝西的女儿手脚不干净,我不得不送走她。”

“小埃格妮丝吗?”狄更斯惊叫道,“偷东西?不可思议!”

我们越过第一座丘陵的坡顶,盖德山庄、公路和公路两旁的树木都被我们抛在背后。这条路在这里转弯,跟那排树平行一小段,然后穿过一座桥。

“查尔斯,你介不介意我们停一下?”

“一点儿也不,亲爱的威尔基,一点儿也不。”

我倚在小拱桥的栏杆上,拿出银色随身瓶灌了三口:“今天气温有点儿太高,对吧?”

“是吗?我觉得温度近乎完美。”

我们再度出发,但狄更斯如果不是累了,就是刻意配合我放慢脚步。

“查尔斯,你身体还好吗?外面有太多传闻。那些话就像我们的好朋友毕尔德的危言耸听,谁也分不清哪一句是真的。你巡演结束后身体恢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