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古道上,有一辆马车正在前行,在马车旁边护卫的是两个武士,这二人均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行动起来身姿矫健,就如同两只机警的豹子,他们一路上都在紧张地留意四周的情况。不多时,其中一骑飞驰而去,似乎前去探路,驾车的年轻人也是小心谨慎,生怕有什么惊扰了车中之人的休息。

两边是漫漫黄沙,植被稀疏,远远还能听得到驼铃清脆的响声,那是各地的商队往来不绝的象征。

甘州是西域通商的必经之地,往来人马繁多,狄公和从前一样,将钦差的行辕远远地丢在后面。他本是自凉州而来,不久前才在那里解决了一桩大案,但他心上并无案件解决的轻松,反而添了几分忧虑,只是不能随便对人言明。此时他坐在车中看似闭目养神,实际上却思忖着一路上遇到的情况——凉州那边有沙匪横行,经过官军的围剿,已经肃清不少,但是也难保这些人在重压之下逃离原来的路线转移到甘州这边来,需要提点甘州的守备多注意些。而甘州的长史是郭震,这是个在边关风评极好的人物,在圣上那里也极得眼缘,估计下一任的大都督就会是他……

这时候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狄公猛然睁开了眼睛,从车窗向外看了看护在他马车旁边的那个年轻人。

秦凤歌是狄公现在身边的护卫,一张英气的面孔上还略带一点稚气,十七八岁的模样,不过身形已经长得如同青松一般挺拔,皮肤略微有点黑。

秦凤歌出身名门,乃是胡国公秦叔宝的重孙,本是在神都金吾卫中做一名校尉,巡护京师,也算是少年得意,前途无限,只是半年前却闯下宗祸患来。

神都这地方,天上落下片瓦来砸到的都很有可能是个官员或者是皇亲国戚。而这官家子弟多了,惹出的乱子也多——尤其是那些风头正健的氏族子弟。

据说京兆府府尹当日一个头有两个大。当然,往后的事情让他的头更大,因为他谁都惹不起——无论是胡国公府还是梁王府。武氏一族风头正劲,而胡国公秦氏一族是世袭的爵位,由于是李唐老臣,家族之势也渐渐颓微,不过即使这样,也断然没有让人欺负到头上的道理。

秦凤歌本是家中这一辈最小的孩子,排行十八,家中的人都称他为小十八,自幼被父母兄姐们疼爱得要命,也长了这小少爷执拗的性子,他那双大眼睛里从来就揉不得沙子,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秦凤歌惹到的麻烦和武三思家的人有关——那是梁王武三思的某个表侄,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还打伤了女子的丈夫,端的是耀武扬威,别人还不敢管,却被秦凤歌拿下揍了一顿,绑住并送到了京兆府衙门。

事情他做得没错,但是那位武氏宗亲却故意把事情闹得很大,反咬一口,非要把秦凤歌拿了治罪,而关键时刻那对苦主夫妇不知所踪,周围目睹这件事的人竟然都闭口不言。而秦家拼了死要护住自己的孩子,秦家是李唐老臣,很多世家都与之交往密切,一时间众老臣群情激愤,直接闹上了乾元殿,连女皇也对这件事深感头痛。所以最后还是狄公出面厘清,择出了秦凤歌,那位武氏宗亲受了罚,连带着武三思也受了女皇的训斥,勒令其管束家中子弟,闭门思过,事情才平静下来。

有些事情明面上似乎风平浪静,但是私底下纠结丛生,一如水底暗流,面上平静,暗中危机四伏。

秦凤歌的父亲害怕武三思的报复,私下拜访了狄公,详谈了许久,随后狄公便去了女皇那里为他讨了个人情。于是秦凤歌被发送给了狄公手下,便是要他去磨磨心性,而同时塞给狄公的,还有另外一个武家的子弟。世上从来都没有容易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所谓帝王的制衡。

狄公撩开了车帘,赶车的青年立刻转回头望向他,眼神中充满敬仰,这青年眉骨深邃,头发鬈曲,一双碧色的大眼,十分俊秀,一看就有异族人的血统。

“大人怎么了,莫非是我将车赶得太过颠簸,打扰了您的休息?”

“云图,我不是说过,在外面只需要和听松还有凤歌他们一样叫我伯父就好。”狄公和颜悦色地说。

“那、那怎么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仵作。”年轻人有些局促不安地回答。

赫云图是个仵作,仵作是贱业,更是贱籍,人们不会轻易去做这个行当,而赫云图却是一个非常有天分的年轻人,更难得的是他胸中怀有的一分正义之心。他在狄公从前办理的案子中出了大力,而且为人伶俐,所以狄公便将他留在了身边,为他脱了贱籍,亲自教导他,希望能让他在今后谋得更好的前程。

“别婆婆妈妈的,我都没说什么,那个死人脸更没说什么,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我们都没有在意,你自己在意什么?你这是着相啦!”秦凤歌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赫云图的肩膀。

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融洽地你来我往,狄公突然想起自己离开神都外出巡查的前一日,女皇在神都苑赐了酒宴。

神都苑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楼阁高耸颇有遮天蔽日之感,走廊幽深曲折,飞檐相向,钩心斗角,让人身处其间战战兢兢,心生畏惧。

狄公为官至今看到这场景不知几许,但是到了如今这个位置,进入这神都苑内,依然如履薄冰,步步小心。所谓帝心难测,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席间君臣自有一番私谈。

“怀英,朝野上下,朕最为倚重于你。朝堂上下,虽然如今看似风波不起,但实际上暗流汹涌,李武两家……”女皇喟叹一声,“无论是于国于民,朕终是不愿看他们势同水火!”

“陛下待臣天高地厚之恩,微臣自是永铭于心,一言一行不敢有负陛下天恩!”狄公俯下身子,一躬到地,“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陛下放心,老臣知道该怎么做。”

“如此最好。”女皇闻言颔首,眉目舒展,对狄公微微而笑,殿中一派君臣相得之相,但是狄公心中无法感到轻松——他是多么不希望卷入这件事情当中啊!身在高位,别人看着风光,但是有多少身不由己的地方啊!

狄公将心绪收回来,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年轻人血气方刚、有闯劲儿是好事,可是有时候却也容易招来祸事。

“听松哪里去了?莫非是到前方去探路了?”

“是的,刚刚伯父小憩,就未敢打扰您。这是官道,来往甚众,应该不会有沙匪,所以伯父不必过于担心。不过话说回来,伯父,我真不愿与他共事!”最后一句是秦凤歌低声说出来的。

“为何?”

“谁不知道他是武家的人,就算是不姓武,也肯定是武家一脉,心中断然不和我们是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