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先被带上来的是宝相寺的方丈问苦,他年纪不小了,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有着一把很长的胡须,但是现在都虬结在一起,沾满了灰尘和污渍。身上料子极好的僧衣已经破烂不堪,有的地方甚至露肉,可以看出这一阵子他过得很不好。而他的神情木然,似乎已经被折磨得麻木了,又或者对于未来完全绝望了。当闻广让他给狄公见礼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才有了光彩——这是他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员,而且还是断案如神的狄阁老,也许脱身有望!

狄公直截了当地询问事情的经过,不过看来这位方丈却是有很多感慨。

“修行之路是一个艰苦的过程,身处其中的人会孤寂迷茫,有些人终其一生无所感悟——迷茫地开始,迷茫地走向终结。从前看到有很多人耐不住清修的苦闷,最后被红尘繁华迷了心眼,世俗得也许连世俗之人都无法比过。老衲觉得自己一步一行,埋头修行,定然会功德圆满。但其实也早已经陷入了这种魔障而不自知。出家之人,求的不应该是所谓虚名,别人称我们这里是小西天,老衲便真的以为是极乐净土,想要借那首曲子求个更加尊荣的称号来。如今想来,这便是我的心魔,这便是我的业障,才会有如此劫难,罪过,罪过!”

“你能够此时顿悟,也并不算晚。不过闲话少叙,我们还是来谈谈那首曲子和宝相寺里发生的事情吧!”狄公倒是对方丈的感叹颇不以为然——那当然是因为他的私心作祟,但是现在感慨又有什么用,那么多的人命都填进去了。

“那乐曲……”问苦的神情有些迷茫,“确实是古怪,那天晚上要老衲怎么形容呢?”他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说实话,老衲完全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怎么可能!”秦凤歌完全不相信他的说辞。

“是真的,小将军,老衲并不是在说谎。”问苦争辩道,“乐曲初始并无什么异常,可是渐渐地,眼前就出现了一些画面。那些都是老衲此生中最为苦闷求不得忘不掉的事情,即使修行多年也依然是我的心魔。”他的面色变得惨淡起来,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于是心思就渐渐狂乱起来,多年前的往事又历历浮现在心头,如痴如狂,如疯似癫,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等我醒过来之后,就发现那些乐工都已经死去了,现场有如人间地狱!不瞒大人,老衲甚至怀疑过,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只是那情形太过匪夷所思,我一人无法做到罢了!”

“为什么?”

“不敢欺瞒大人,老衲年轻之时,曾经做过沙匪,也曾经杀人越货。”问苦苦笑着说,“后来为了逃避追捕,躲进了寺庙,扮成了和尚。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清心寡欲,做个和尚,只是想着暂时躲过祸患,继续过那些逍遥的日子。但是后来却发现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因果报应,循环不爽。我给别人的一切痛苦,最后都回到了自己身上。我失去了妻子和孩子,还有其他亲人,那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恨不得死去的人是我自己!因为遭受这些的人应该是我,应该是我这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人!那时候我真真正正看到了地狱,那真的是地狱啊!”

“我并不想知道你是如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更不想怜悯你,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只是可怜那些被你害死的人,那的确都是你的罪孽!”狄公一听他的出身,忍不住就带上了怒意,“今天本官对你从前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我只问你当天出了什么事情?一五一十都要说出来,包括任何小事!”

实际上从开始到现在,问苦已经被问过无数次。但是狄公再问,他依然苦苦思索,生怕遗漏一丝一毫。

“并无什么异样,弟子们安排就绪后就请我去听乐曲——乐师们先熟悉了一下曲子,入座之后就开始演奏,没一会儿,老衲就开始意识模糊了,在深陷入那团迷雾之前,我记得寺内的弟子们神情似乎也都是云山雾罩。其余的老衲便不记得了。”

“也就是你陷入恍惚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做了什么,是吗?”

“是的,那种情况下真的无法注意到其他人。老衲比其他弟子醒来得要晚一些,一见那遍地的焦尸,老衲当时就又晕了过去。醒来后,闻大人带着衙役就来了,把我们拿了起来。”

“问了他这么久,他一直都是这番话,怕是真的问不出什么别的了。”闻广低声在狄公耳边说。

“那么你们是从哪里得到这曲子的,真的是宝相寺旧藏?”狄公垂下眼皮喝了口茶。

问苦不语,不过狄公看他眼神游移,知道定然是有什么内情。

“你是不是没有弄清现在的情况!”狄公哼了一声,把茶杯扔到了桌上,“你即使隐瞒曲子的来历,人也是死在你的寺中,你觉得有多少可能这曲子还会被呈到御前,还会给寺庙带来荣誉?清醒一点,这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不是本官到了这里,你们就是承担所有罪过的人!你既然都能把自己曾经当过沙匪这件事说出来,又何必在意说出曲谱的来历?”

问苦闻言终于开了口。

“是一个游方的僧人送给我们的。他来庙中借宿时得了重病,寺里请郎中把他治好了,他极为感动,就把这曲谱送给了我们。当时我们寺中也为这歌舞大比颇费心力,私下里托人到处寻找佛曲,只不过一直未果。得到这曲谱后,寺中请过县里的周乐官看过,他一口咬定这是古曲,还请过婆娑舞团的团长看过,也说是好曲子……”

众人交流了一下眼神,那周良果然不老实,他明明在闻广让他看之前就见过这曲子,却根本没有提及。

“等等,你是说还请罗什看过?”

“对,问难师弟和他有些交情,很是信任他。听闻他们都说好,老衲便放下心来。现在看来真是被那僧人恩将仇报,我们哪里会想到他会用这等邪曲害我们至此啊!”

“且不要说恩将仇报这个词。问苦,你本是出家人,讲究的就是四大皆空,施恩不望报。实话说来,你也不过是觉得有利可图才收下那乐曲,然后迫不及待地寻了个由头想要献出去。曲子是不是邪曲不论,但是你们的心思肯定是不正的,出家人何苦那么多名利之心?!”白庆安这时候开了口,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大家也都没有注意他,此时一开口,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白庆安处于一种极大的愤慨之中,他定定地望着问苦,直到把问苦看得一脸羞愧,低下头来,他才转头向狄公告了失礼之罪。

“大人恕罪,其实在下在州中就见过曲谱,在下的上官觉得那曲谱充满了邪气,根本不允许我多看,但是卑职一直认为,魔由心生,世人着相,邪魔不在乐曲,而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