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手印和伤口(第4/4页)

一直镇定自若的肖诗蔺脸色瞬间微变,躲闪开他的眼神,抿着嘴,并不回答。

顾志昌和张弛交换了下眼神,张弛继续问:“我们先不说这个。我也是个话剧迷,挺巧的,那天我就是买了公益票去看了同一场话剧。”

肖诗蔺迷惑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听我朋友说,中场有一幕,Y在台上被道具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这种情况还是蛮少见的,可惜我正好去上厕所了,没看到,你还记得是在哪个情节上发生的吗?”

“我大概在看微信朋友圈吧,没留意到。”

“你看完整场戏了没有?”

“当然看完了。”

张弛好奇地问:“这个剧的演员还是很用心的,很少看到话剧末尾有彩蛋的。我走早了,没看到,他们后来说什么了?”

“无非是一些感谢的话,排练不容易之类的。错过没什么可惜的。”

顾志昌一直没怎么说话,但是呼吸声音越来越重。张弛明白,师傅做刑警多年,职业的原因,他有比常人多得多的机会见识人性的恶。每当这个时候,都是他心里最矛盾的时候。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曾经促膝长谈。张弛相信“人性本恶”,师傅却尊崇“人性本善”,但顾志昌也不得不承认,他似乎从来没有勇气和能力触及到恶的极限和冷酷的边际,一旦踏入人性的阴影面,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毫无底线起来,像一个黑洞,深不可测,吞噬着一切人性和良心,伤害着一切有瓜葛和无辜的人。

“作为刑警,我们不得不揭开这些残酷的真相,去怀疑一些我们不应该怀疑的人,去逮捕一些本应该拥有更好生活却中止自己大好人生旅程的人。”师傅痛心的表情历历在目,他当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触,更没有共鸣。

张弛现在明白了这种感觉,他们真的这么快就在经历曾经述说的这种感觉。张弛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孩只有不到十五岁,而且已经是个“准妈妈”了,居然会对一手拉扯自己长大的亲奶奶下毒手。

事到如今,她还在掩饰、伪装,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和他们周旋。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要做的,无非是在顾世和陈庭的帮助下,和师傅一道携手攻破她的心理防线,争取让她减刑。

“我记错了,刚才说的彩蛋应该是另一个话剧。我几乎每周都去看,记错了。”张弛呵呵笑着说。

肖诗蔺脸色又一变,沉默,看来并没想好对应的回答。

“我想起来了,剧目结束的时候,有个两岁的男孩找不到妈妈了,剧场里放的是通过广播找人的一幕。你还有印象吗?”

肖诗蔺犹豫着,没有像刚才那样自信,迟迟不回答。

“他问你,是还是不是?”顾志昌问。

“这和你们今天找我来有关系吗?”肖诗蔺反问道。

“当然有关系,直接决定了你有没有作案动机。”顾志昌把“作案”两个字加了重音。

肖诗蔺似乎是孤注一掷,肯定地回答:“我好像有点印象,但记不清了。”

“你确定?”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剧目,但我的确有印象,有一次广播找人和你说的情况差不多。”

“话剧演出不会有两岁左右的孩子进入演出厅,更不会有这样的一幕演出。你到现在都还没准备说实话,不想想我们找你来,手里会没有证据吗?”顾志昌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肖诗蔺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一哆嗦。只有这一个瞬间,她看上去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做错事的孩子,眼里有一丝迷茫,有一丝对未知毫无准备的惶恐。

在医院里询问的时候,张弛见过她的信誓旦旦,见过她的镇定自若,见过她的冷漠无畏。

“你的陈述和我们取得的证人证言矛盾,又和现场物证相矛盾。现在,你自己说的话又前后矛盾。你应该明白,你自己说,还是我们来帮你说,是完全不同的性质。想要从轻量刑,完全取决于你的认罪态度,没有其他人能帮得了你。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顾志昌苦口婆心。

他们坐在这里本身就是在帮她,帮她破灭幻想,帮她挖掘出内心的负罪感,虽然都不知道这东西是否曾经在她心里存在过。

“能让我去见一个人吗?”肖诗蔺突然抬起头来问,眼睛里满是泪。

“你想见谁,我们尽量满足你。”

“我想见见我的爸爸,我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想过我?”肖诗蔺的泪终于滴在桌面上。

“你多久没见过他了?”

“五年?七年?我也记不清了。我同学都说我没有爸爸,所以我不想我的孩子也没有爸爸。我不想这一切再发生,太痛苦了。”

“所以你问奶奶要钱是为了堕胎?”张弛马上问。

肖诗蔺泪流满面地点点头:“她非但不给我钱,还骂我贱,骂我糟蹋自己,骂我没爸妈管,骂我学坏。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我,哪怕我像个孤儿。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都不管我们,把我们扔给这样一个死老太婆。”

“现在她真的死了。”

“她死有余辜!是我,是我割下了她那根恶毒的舌头。”

“再有矛盾,也不应该以这样极端的方式解决,毕竟她抚养你长大。”顾志昌有点按捺不住情绪。

肖诗蔺情绪激动地抬起头,带着哭腔大声说:“你们谁会懂我的感受?没有体会过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她以为只要管着我们吃,管着我们读书,就是养我们了?或许你们大人都是这样想的吧。她根本不关心我们,还经常骂我们拖累她,让她忙着做家务而没时间搓麻将。我想去哪里,她从来都吝啬钱,连从小到大的春游秋游,都没去过一次。她还重男轻女,把所有荤菜都夹给弟弟吃,所有新衣服只给弟弟买。她对我,只是多个人可以骂,当出气筒而已。”

肖诗蔺这时候已经泪如雨下:“我只想要我的爸爸妈妈,只想看看,这世界上,是不是还真的有人爱我,还是所有人都不想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