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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才早上九点,但房内的空气却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热难当。装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风扇,只是在搅动一团闷热的空气凝固体。
宪兵中士本间英司腋下夹着宪兵帽,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脸上从刚才起就直冒汗珠。
本间将视线移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宪兵上尉及川政幸,他还是一如以往在心中暗暗咋舌。
及川上尉让本间在一旁等候,自己则是忙着翻阅今天一早从陆军大本营用船运来的文件资料,但令人吃惊的是,他额头上一滴汗也没有。
及川上尉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朝挂在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没关系。”
本间立正应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及川上尉双肘撑在办公桌上,十指交叉着问道,“你是想私底下向我报告这次事件的真相吗?”
“是。关于这件事……”
走到了这一步,本间踌躇了起来。
像现在这样站在清早明亮的阳光下思索,令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既愚蠢又荒唐。
本间打定主意,双眼笔直注视着及川上尉鼻梁挺直、肤色白净的脸,开口道:
“此次的事件是及川上尉自导自演的。”
及川上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旧以他那沉静、宛如学者般的冷峻眼神凝视着本间。
本间虽然觉得坐立难安,但还是鞭策自己继续往下说。
“那场爆炸风波是及川上尉您在自己家中装设的炸弹造成的。您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佯装这成是上海近来频发的抗日事件,将自己的房子炸毁。为此……”
“我的罪行?”
及川上尉微微蹙眉,低语道。
“那是……”
“算了,无所谓。你继续说。”
“是。为此,许多无辜的人受到波及。”
本间说到这句话时,及川上尉突然嘴角轻扬,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指的该不会是那两个坐在我家门前的乞丐吧?还是老是吵着要我坐他车的那名黄包车车夫?或是到我家帮佣的阿妈?如果是这样,你就错了。那个阿妈每次来,都会偷走我一些小东西。这上海有哪个人是清清白白,完全无罪?况且,就算他们死了,也没人在乎。”
“那么,您这算是承认了吧?承认您在自家装设炸弹?”
本间停顿了半晌。
“……是又怎样?”
语毕,及川上尉慵懒地往后靠向椅背。刚才那沉静、冷峻的表情就此出现裂痕,从缝隙中露出另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他带着冷笑,没有一丝内疚……
在道出自己想法之前,仍对此半信半疑的本间,这下终于确认自己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并不是梦。
那天……
本间跟踪草薙行仁来到一处会员制的秘密赌场,看到一名令他难以置信的人物在场。
那是两旁站着外国美女、兴奋地脸泛红潮、投入赌博中的及川上尉。
本间若无其事地向附近一名英国人询问,得知及川上尉是这间赌场的常客。
但不可能有这种事。
在会员制的秘密赌场里一掷千金,足以毁了一个人的一生。就算有机密费的补助,但这实在不是一名日本宪兵上尉可以常来的地方。
本间耳畔突然传来如雷的欢呼声,好像是有人玩轮盘中了大奖……
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疑问。
那就是及川上尉家发生恐怖事件的时候……
爆炸发生的瞬间,本间马上伏身卧倒,在及川上尉出声叫他前,动都不敢动。本间当时以自己的怯懦为耻,但事后仔细一想,那反而是理所当然的举动。前些日子,沪西地区宪兵分队队员亲眼目睹那栋有好几家日本企业入驻的大楼,遭数发迫击炮弹,因而崩塌。当时及川上尉也在现场。既是这样,猜测接下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爆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及川上尉却在爆炸发生后,毫不迟疑地冲向窗边。如果当时及川上尉早就知道不会有第二次爆炸的话……
悄悄走出赌场的本间,接下来花了三天的时间彻底展开调查,他发现沪西地区宪兵分队的保管库里有大量的鸦片不翼而飞。
及川上尉将宪兵队在行动中扣押的鸦片暗中运出转卖。赚得的钱,就成了他在上海夜生活的费用……
及川上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放荡地冷笑。本间忍不住移开目光,不敢看他。
——在上海待上五年,实在太漫长了。
这并不是普通的五年。
这段时间,日军与中国在上海展开激烈的军事冲突,结果原本派遣来维持军纪和保护当地日本人的上海宪兵队,被迫执行收集当地情报、对付以日本人为目标的恐怖分子的任务。
上海治安最差的地方,就属沪西地区了。担心会在人群中遭到暗杀的紧张感,总是如影随形。而另一方面,一到晚上,上海又转换成蛊惑人心的面貌,诱惑着所有居民。
及川上尉为人认真,又有洁癖,总是力求完美的个性,最后毁了他自己。
宪兵基于任务性质,得出入各种场所。餐饮店、舞厅、鸦片窟、妓院,还有赌场。及川上尉当初应该也是为了取缔才会去到那间会员制赌场。
但他却败在诱惑之下。站在赌场经营者的立场,能卖个恩情给以军事手腕统治上海的日本宪兵队分队长,真是求之不得。他一开始故意让及川上尉赢钱,也许还献上上等好酒加以祝贺,或是以美女相赠。之前总是认真执勤,从不玩乐的及川上尉,就此成了俘虏。有人悄悄在及川上尉耳边说道:“你们的保管库里放了好多鸦片,可否转让一些给我?我可以介绍给您更好玩的。”
从那之后,及川上尉就和上海一样,有昼夜两种不同的面貌。
白天,他戴上分队长的面具,冷静沉着,充满责任感。
晚上,他是个纵情欢乐的男人,追求无尽的欲望。
这两种面貌有着极大的落差,反而没人发现。
但这时,有人发现保管库里的鸦片数量与记录不符。
此人正是宪兵伍长宫田伸照。
他并不是在调查宪兵队内的内奸,而是追查保管库消失的鸦片下落。
——是宪兵队内部的人私自运走了鸦片。
正确得出这项推论的宫田伍长,做梦也没想到,分队长及川上尉竟然会监守自盗,运出鸦片,而他还主动向及川上尉报告鸦片失窃的事。于是他奉及川上尉的指示,独自秘密调查此事。
而就在一星期前,宫田伍长在沪西地区巡逻时,遭人从背后开枪射杀,倒卧在血泊中。
可能是在宫田伍长查出真相前,及川上尉先下手为强。
尽管上海宪兵队全力调查此事,还是找不出杀害宫田伍长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