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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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小男孩特里[1]正在进行另一场科学讲解。
“铅盐在冷水里比在热水里更容易溶解。如果在里面加入碘化钾,就会得到一种黄色的碘化铅沉淀。”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妈妈,但心中并未真正抱有希望。在小特伦斯看来,父母总令人失望。
“你原来知道这些事吗,母亲——”
“我对化学一无所知呢,亲爱的。”
“你可以在书里读到的。”特伦斯说。
这句话只是对事实的简单陈述,但背后隐藏着某种淡淡的惆怅。
格尔达并没有听出这种惆怅。她已陷入那种令人焦虑不堪的悲苦陷阱当中,一圈一圈一圈地深陷。她自今天早晨起床后就一直感到十分悲苦,因为意识到她已恐惧良久的、与安格卡特尔一家共度的漫长周末,终于即将降临。空幻庄园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噩梦。在那里,她总是感到迷惑不解、孤苦无依。露西·安格卡特尔说话永远都只说一半,飞速跳跃的思路令人应接不暇,她还会极其明显地作出表示友好的努力,这一切都使她成为自己最害怕的人物。但其他人也差不多糟糕。对于格尔达来说,这两天无异于殉难——为了约翰而忍苦受难。
而约翰,他今天早晨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以极其愉快的语调说:“一想到我们这个周末将要去乡间度过就觉得棒极了。去这一趟对你是有好处的,格尔达,你正需要出去走走。”
她机械地微笑着,并以一种无私的坚毅说:“会很愉快的。”
她郁郁寡欢的双眼环视着卧室。奶白色条纹的墙纸,在衣柜旁边有黑色的图案;桃花心木梳妆台上的镜子略微有些前倾;明快的天蓝色地毯;那幅描绘湖区风景的水彩画。所有这些亲切又熟悉的东西,她要等到下星期一才能再次见到它们。
相反,明天将会有一个衣裙沙沙作响的女仆走进那间陌生的卧室,在床边放下一杯盛在精致茶碟里的早茶,拉开窗帘,并重新整理折叠好格尔达的衣服——这令格尔达感觉浑身燥热,极不舒服。她将不得不凄苦地向他人说谎,默默忍受着这一切,试图安慰自己说:“只剩下一个早晨了。”就好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辛苦地数着日子。
格尔达的学生时代并不愉快。对她而言,学校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令她不安。在家里会好一些。但即使在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因为其他所有的人,毋庸置疑,都比她机灵,比她聪明。他们的话语总是那么机灵、不耐烦,算不上十分不友好,却像风暴一样在她的耳边呼啸。“哦,请快一点儿吧,格尔达。”“黄油手[2],把那个给我!”“哦,别让格尔达干那个,她不知道要做到几时呢。”“格尔达永远什么都听不懂……”
难道他们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吗,这样做只会使她更迟钝,更愚蠢?她变得越来越糟,手脚越来越笨拙,脑子越来越迟钝,对别人说的话越来越多地报以茫然空洞的瞪视。
一直熬到那个瞬间,她突然找到了一条出路。那几乎可以说是纯粹的巧合,但她的确找到了防卫的武器。
她变得更迟钝了,她那迷惑不解的目光变得更加茫然。但现在,当他们不耐烦地说:“哦,格尔达,你是有多蠢,连这都理解不了吗?”她就能够躲在茫然的表情之后,在心中秘密地暗自窃喜一下……因为她并不是他们所认为的那么愚蠢。通常,当她假装不理解的时候,其实是理解的。而且,无论做什么,她都常常故意减慢速度,直到别人不耐烦地伸出手,把她在做的东西一把抓走,这时她就会在心中暗暗地发笑。
因为,那种隐秘的优越感令她感到温暖和快乐。她开始时常感觉到有点好笑。是的,知道得比别人以为你知道得多,能够做到一件事情,但不让任何人知道你能够做到,确实非常有趣。
而且这么做是有好处的,你会突然发现,人们常常在替你做事。这当然会为你省掉很多麻烦。到最后,一旦人们养成了为你做事的习惯,你就完全不必再做事了,人们也就无法知道你做不好。而因此,慢慢地,兜了一个圈后,几乎又重新回到了起点。你感觉到自己可以以平等的立场与整个世界对峙。
(但是,格尔达担心,在面对安格卡特尔家的人时,想要坚持自己的立场似乎是不可能的。安格卡特尔家的人总是那么远远地赶在你的前头,你甚至不会觉得你和他们处在同一条街上。她是多么憎恨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但这对约翰有好处——约翰喜欢那儿。他从那里回到家时,精神就会好多了——有时也不那么易怒了。)
亲爱的约翰,她想。约翰出色极了。每个人都这样认为。多么能干的一个医生,对病人又是那么和善。殚精竭虑地工作,对医院的病人投入那么多的关怀——他做所有这方面的工作都是无偿的。约翰是如此不计得失——真正的高尚。
她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约翰才华横溢,并且将达到事业的顶峰。而他选择了她,虽然他完全可以娶到一个比她聪颖得多的女人。他不介意她的迟钝、愚钝,以及平凡的外表。“我会照顾你的,”他曾这么说,口气温柔,却又独断,“别担心任何事,格尔达,我会把你照顾好的……”
就像一个男人应该做的那样。想起约翰选择了她,是多么美好。
他当时带着他那极其迷人的、半含乞求的微笑突然说:“我自有我喜欢的一套,你知道的,格尔达。”
嗯,没关系。她总是尽量在每一件事上对他让步。即使是最近当他变得那么易怒而神经质——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取悦于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做的事似乎没有一件是对的。谁都不能责备他,他是那么忙,那么无私——
天哪,那盘羊肉!她应该把它送回去的。约翰仍然毫无踪迹。为什么她就不能偶尔做出一次正确的决定呢?那种悲惨的暗流又一次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盘羊肉!这个和安格卡特尔一家共度的可怕周末。她感觉到一阵锐痛贯穿了两边的太阳穴。天哪,偏偏在这时候头疼又要发作了。她的头疼每每惹得约翰不悦。他从不肯给她开任何药,虽然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相反,他总是说:“别想这个,灌药毒害自己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出去散散步就好了。”
那盘羊肉!格尔达呆呆地瞪着它,感觉到那个词在她疼痛的脑袋里不断重复。“那盘羊肉,那盘羊肉,那盘羊肉……”
自怜的眼泪涌满了她的眼眶。为什么,她想,我就没有一件事能做对呢?
特伦斯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母亲,然后又看了看那盘带骨羊肉。他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吃饭?大人们真是愚蠢。他们毫无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