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它在地球的阴影中缓缓转动,看似只是永远漂浮于高轨道上的无数碎石中普普通通的一块,但这团黑影比其他的碎石更巨大、形状更整齐,历史也更古老,古老得多。

它持续不断地从底下那颗星球汲取数据,扫描、分析、处理。它偶尔也发送一些它认为会有用的信息,当然前提是它认为这些信息会被接收到。除此之外,它只管观察、倾听和记录。没有一下浪花声或心跳声能逃脱它的注意。

除此之外,它内部的东西已经四十亿年没动过地方了,除了空气依然在循环,空气中的灰尘颗粒还在舞动、舞动、舞动、舞动和……舞动。

此刻出现了一丁点小小的扰动。悄无声息,不吵不闹,就像一颗露珠从空气中凝结在一片草叶上。一面默然伫立了四十亿年的灰色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白色镶板的普通木门,上面有个带些凹痕的黄铜把手。

飞船片刻不断进行的持续数据处理过程同样记录和归档了这个无声无息的事件。不但包括这扇门的抵达,还有这扇门之后那些个体的抵达:它们的相貌、移动方式、来到此处后的感觉。一切都处理了,一切都记录了,一切都转码了。

过了一两秒钟,门打开了。

门里似乎是个房间,飞船上可没有这样的房间。这个房间铺着木地板,装潢破旧,里面生着一团火。随着火光的舞动,房间的数据也在飞船的电脑里舞动,空气中的灰尘颗粒同样跟着舞动。

一个人影站在门口——一个凄惨的庞大身影,奇异的光芒在它眼睛里跃动。它跨过门槛,走进飞船,脸上布满镇定,长久以来它一直在渴望这种感觉,但从未想到过还能体验到。

另一个人跟着他走出那扇门,这个人身材更瘦小,年纪更大,白发蓬乱。他从自己房间的疆域踏进飞船的疆域,立刻停下脚步,惊讶得直眨眼睛。第三个人跟着他走出来,急躁而紧张,宽大的皮外套在身上飘飞。他也停下脚步,见到他不理解的什么东西,一时间惊愕得无法动弹。他脸上出现了大惑不解的表情,向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打量古老飞船上积灰的灰色墙壁。

最后,第四个人出现了,这是个瘦高男人。他低头弯腰走出那扇门,立刻停下脚步,像是撞上了一面墙。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撞上了一面墙。

他凝固在那儿。此刻要是有人看见他的脸,会毫无疑问地确定这个人遇到了从他诞生至今最让他震惊的事情。

慢慢地,他终于开始移动,他怪异的姿态像是在极其缓慢地游泳。头部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似乎都会在他脸上引发新一轮的敬畏和震惊。泪水涌出眼睛,他惊愕得无法呼吸。

德克扭头看他,催促他快跟上。

“怎么了?”德克在噪音中喊道。

“音……乐……”理查德嘶声说。

空气中充满音乐。实在太满了,似乎没有空间容纳其他东西。每个空气粒子似乎都有自己的音乐,理查德头稍微一动,就听见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音乐,而这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音乐又和前一刻存在于他耳畔空气中的音乐搭配得丝丝入扣。

从一种音乐到另一种的转调完美无缺——头轻轻一动,音乐就跳跃到遥远的另一个调性上。新的旋律,新的曲调,全都完美得令人惊诧,接连不断地将自己交织进一张绵延铺展的大网。乐章仿佛缓慢移动的巨大浪头,速度更快的舞曲在其间颤动,细小的闪烁音符在舞曲之上舞动,长长的缠结在一起的旋律像它们开始那样结束,仿佛在自己身上盘绕,内外翻转,上下颠倒,然后骑着飞船往某个偏僻角落里另一段舞动的旋律飞奔而去。

理查德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

德克连忙过去扶住他。

“快走,”他粗暴地说,“怎么了?受不了这音乐?有点吵,对吧?老天在上,打起精神来。有些事情我还没搞明白。不对劲。来——”

德克拖着理查德向前走,理查德的思想被音乐的恐怖重量压得越陷越深,德克不得不扶住他。几百万条颤动的音乐线索在他脑海里编织成一幅幅幻象,他被拖着穿过这些幻象,幻象逐渐变成翻腾涌动的混沌,但这个混沌越弥散,就越契合其他混沌和随后而来更宏大的混沌,直到所有东西爆炸成一团和弦。火球在他脑海里扩散,快得超过任何一个意识能应付的速度。

这时,所有东西都变得无比简单。

一个单独的曲调在他脑海里舞动,他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上面。这个旋律在魔法般的洪流中上下穿梭,塑造洪流的形状,既以宏大之形存在其中,又以微小之形存在其中,它就是洪流的精髓。它随洪流弹跳颤动,刚开始是个轻快的小旋律,接着放慢步伐,然后以更困难些的方式重新舞动,似乎被怀疑和困惑的波澜困住脚步,紧接着忽然发现这些波澜仅仅是一个能量巨浪的先头涟漪,这个新生的巨大浪头从最底下欢快地涌上来。

理查德非常、非常缓慢地昏过去。

◇◇◇

他躺着一动不动。

他觉得自己是一块旧海绵,浸透了石蜡,被扔在太阳下晒干。

他觉得自己是一匹老马的身躯,懒洋洋地接受阳光的烧灼。他梦见稀薄而芬芳的油膏,梦见起伏不定的黑暗海洋。他在白色的海滩上,吃醉了鱼,喝多了沙,晒得褪色,昏昏欲睡,被光线殴打,沉沦,估算遥远星云的气体密度,在死亡的欢欣中旋转。他是春天里喷出清水的泵,向山丘上散发出刚割过气味的草地洒水。声音,几乎无法听见,像遥不可及的睡眠一样逐渐湮灭。

他奔跑,他跌倒。海港的光线旋转着化作夜晚。大海像个黑色的鬼魂,无休止地拍打海滩,闪闪发亮,没有意识。他轻而易举地沉进更深更寒冷的海洋,沉重的海水像油膏似的挤压耳朵,只有电话响时的模糊振铃声在惊扰他的长眠。

他知道自己听到了生命本身的音乐。光的音乐在水面上舞动,风和波浪让水面泛起涟漪,生命穿过水,生命在沙地上移动,光晒热了沙地。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电话响时的模糊振铃声继续惊扰他的长眠。

他渐渐意识到那模糊的振铃声确实是电话在响。

他猛地坐起来。

他躺在一张乱糟糟的小床上,小床在一个镶着墙板的小房间里,他知道自己认识这个地方,但确定不了究竟是哪儿。凌乱的房间里塞满书籍和鞋子。他使劲眨眼,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床边的电话在响。他拿起来。

“哈喽?”他说。

“理查德!”那是苏珊的声音,狂乱得无以复加。他使劲摇头,但没找到任何有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