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二章(第2/4页)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有一种静止、放松的优雅。她穿了一条浅灰色的细羊毛百褶裙,上身是一件浅蓝色的丝绸衬衫,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灰色羊毛开襟。她身上唯一的珠宝首饰就是几条金链子和小小的金色针式耳钉。她的头发分成浅金色和玉米黄色的一绺一绺,梳到了脑后,在肩部以上扎成了一根粗粗的辫子,只用了一个玳瑁发夹固定。他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得体了。这样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寡妇如果穿黑色,会显得过于招摇、做作,甚至是粗俗。这种灰色和蓝色的低调打扮非常适宜。他知道凯特前来通报消息的时候博洛尼夫人还没有更衣,她被告知自己的丈夫被人割断喉咙而死之后,依然能够花心思装扮。为什么不呢?他经历得太多,不会因为悲伤被很好地隐藏起来就认为它不存在。有一些女人的自尊心要求她们不管经历多么猛烈的突发事件都得保持对细节的高度注意,对另外一些女人而言,这又事关自信、从容,或者也是一种反抗。在一个男人身上,这种谨小慎微的品质通常都会得到称赞。那么为什么女人就不可以这样呢?又或者是在过去的20年里,她的外貌已经成为她生活的重中之重,不能仅仅因为有人割断了她丈夫的喉咙就改变这个习惯?他无法不注意到那些细节,比如鞋子两侧小心翼翼系好的皮带扣,精心挑选的口红正好能够搭配她涂的粉色指甲油,她还涂了眼影,双手至少没有在发颤。她又一次开口,音调很高,他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嗓音。他觉得这种声音很容易演变成孩子气的哭诉。她说:“当然了,我想要帮忙,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得上忙。我是说,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谁会想要杀害保罗呢?他没有任何敌人,每个人都喜欢他,他非常受欢迎。”
用这种高亢而有些刺耳的嗓音说出这套陈腐、无力的悼念之词,她自己可能也觉得有些笨拙。短暂的沉默后,法雷尔认为需要打破尴尬的气氛,他说:“当然,博洛尼夫人深受惊吓。总警司,我们希望您能提供给我们更多的信息。我们猜凶器应该是种刀子,并且在喉咙处有数道伤口。”
达格利什想,这应该就是最富技巧的律师才能想出来的、对于保罗男爵喉咙被割所能使用的最委婉的表达。他说:“显而易见,保罗男爵和那个流浪汉是同一种死法。”
“凶器被留在现场吗?”
“现场有疑似凶器的工具。他们可能都是死于保罗男爵的剃刀之下。”
“那是由杀人凶手留在房间里的吗?”
“是的,我们是在房间里找到的。”
法雷尔抓住了达格利什谨慎的措辞中暗示的含义。他本人并没有使用“自杀”这个词,但是这个词及其代表的真相就横亘在两人中间。法雷尔继续问:“还有教堂的大门,是被破门而入的吗?”
“教堂工作人员沃顿小姐今早发现尸体的时候,门没有锁。”
“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进去,而且可以假设确实有人进去了?”
“当然。您应该可以理解,我们现在的调查才刚刚起步。在我们得到尸检和法医鉴定报告之前,任何事情都是不确定的。”
“当然了。我之所以问,是因为博洛尼夫人想要了解事实,或者说尽可能多地了解事实。而且她也有权了解全部情况。”
达格利什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他们非常清楚彼此的意思。法雷尔十分彬彬有礼、谦逊、谨慎,但并不友善。一直以来他都小心地保持这种举止,已经成为他职业生涯的一部分,以至于几乎看不出是种伪装,他似乎在说:我们都是专业人士,在各自的领域里也都小有名声。我们都知道彼此要做什么。你应该谅解这种不友善,因为我们也许需要站在不同的立场。
而事实是他们已经站在了对立的立场,而且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法雷尔似乎放射出一种朦胧的气场,将芭芭拉·博洛尼笼罩在舒适的气氛里,他在说:我就在这里,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把一切交给我,你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他对达格利什所表达的则是一种更为微妙的男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几乎就像阴谋一样,而她被排除在外。他表现得非常出色。
他在城里的律所——“托林顿-法雷尔-彭杰”有许多的分支机构,在过去的两百多年里享有毫无污点的业界名声。他们的刑事辩护部门曾为伦敦一些最臭名昭著的恶棍辩护过。这些人里有一些现在在他们里维埃拉的别墅度假,有一些在游艇上逍遥自在,几乎没几个在坐牢。达格利什突然想起两天前他在去苏格兰场的路上曾经过一辆押送犯人的囚车,一双双无名但又充满敌意的眼睛从车后窗的狭槽瞪出来,就像他们再也看不见任何景色。在遭遇不幸的时刻,支付法雷尔几小时的律师费也许会造成根本的不同。
芭芭拉·博洛尼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烦我。保罗甚至都没告诉我他要在那个教堂过夜,和一个流浪汉一起借宿。我的意思是,这也太傻了。”
达格利什说:“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昨天上午9点15分。他正好是在玛蒂端来我的早餐之前来见的我。他没有待很久,大约15分钟吧。”
“他看起来怎么样,博洛尼夫人?”
“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他没有说太多话。他从来都不多话。我想我应该是告诉了他我这一天的行程安排。”
“都是什么安排呢?”
“我预约了11点要在邦德街的麦克-约翰美发店做头发。然后我和以前上学时的老朋友在骑士桥吃了午饭,下午我们又一起在哈维·尼克斯商场里购物。我回到家已经是下午茶的时间了,那个时候他已经走了。我9点15分之后就再没见到他。”
“那么据你所知,他在这之后有没有回过家呢?”
“我觉得应该没有,不过就算回来了我也不可能看到。我回来换了衣服以后,又去了彭布罗克产妇疗养院。那是我表兄在汉普斯特德的一家疗养院。斯蒂芬·兰帕特是一名产科医生。我和他一直待到午夜,然后他把我送回了家。我们开车到库克姆,在科克汉村的黑天鹅餐厅吃了晚饭。我们是19点40分离开的彭布罗克产妇疗养院,然后就直接去了黑天鹅餐厅,我是说,路上没有做任何停留。”
他想,这实在是恰到好处。他本来就预料到她迟早都会给出不在场证明,但没想到会是这么早、说得这么详细。他问:“那你早餐前最后一次见到保罗男爵的时候,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这一天都有些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