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Rh阳性血 第三章
从查尔斯·香农公寓走到荷兰公园只需要几分钟。凯特很早就醒了,也就是刚过6点的时候,到了7点,她已经吃完了早餐,迫不及待地要出门了。她在室内不安地来回转圈,试图在这个已经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里再找点事做来打发时间。她往夹克衫口袋里装了满满一纸袋子用来喂鸟的面包屑,提前45分钟就出门了。她告诉自己在公园里散步要好过被困在家里,不停琢磨卡罗尔·沃什伯恩是不是真的会来,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做出这样的承诺了。
达格利什也同意对这个女孩做出的承诺必须兑现,她应该独自一人去见卡罗尔·沃什伯恩。他没有给她任何指示,也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其他的高层领导可能会提醒她这次会面有多么重要,但是这不是他的行事方式。她因此而尊重他,但这同时也增加了她所担负的责任与压力。一切可能就取决于她怎样来把握这次的会面了。
快到9点时,她来到了法式花园前的平台。她上一次来公园的时候,花床里还栽满了夏花,有天竺葵、倒挂金钟、向日葵和秋海棠。但是现在秋意渐浓,有一半的花床已经空了——柔软、潮湿的泥土上凌乱地散布着枯萎的根茎、一团团血污般的红色花瓣和许多枯枝残叶。一架地方议会的小推车就放在那里,好像是冬天派来的死囚押送车,已经做好准备开始新一轮押运工作。现在,当她手表的分针走到整点的时候,荷兰公园学校操场上的尖声叫喊突然都消失了,公园又回归了清晨的宁静。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弯着腰,像一位巫婆,身后六只垂头丧气的小狗被拉着跌跌撞撞地沿着一侧的小路走着,然后她停下来,嗅了嗅路边还在开放的最后一批薰衣草。一个独自跑步的人跑下台阶,消失在了通向橘园的拱廊中。
突然,卡罗尔·沃什伯恩到了。几乎就是在整点时分,一个女子的身影在花园的另一端出现。她穿着一件灰色短款夹克衫,下身搭了一条颜色相称的裙子,一条蓝白相间的宽大围巾围在颈部,几乎把脸全都遮住了。但是凯特马上就认出了她,心情也为之一振。她们站了一会儿,彼此对望,然后用像是精心算好的步伐,几乎像是在参加某个仪式一般同时沿着落败的花床前行。凯特想起了那种间谍小说,主人公在某个边境处交换探测器,感觉到有看不见的监视者,竖起耳朵屏声静气地等着听到来复枪扳机扣动的声音。她们相遇后,女孩向她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凯特简单地打招呼:“谢谢你能来见我。”
然后她转过身,两人一起穿过台阶,走出花园,沿着土地湿软的宽阔草坪走到通向玫瑰园的小路。在这里,清晨的新鲜空气里还残留着夏天的味道。凯特想,玫瑰从来不会停止开花。这种意识不到自己的花期已经结束了的鲜花令人烦躁。即便是在十二月,虽然注定要在盛开之前就枯萎,也会有变成棕色的、皱缩的花苞长出来,还有一些毫无活力的花朵向下低垂,就快要触碰到落满花瓣的泥土。她们在长满荆棘的灌木丛中慢慢踱步,凯特注意到卡罗尔的肩膀几乎撞在了自己身上,心想:我必须有耐心,必须等她先说话,必须由她来挑选合适的时机和地点。
她们走到霍兰德勋爵的雕塑前,塑像立在底座之上,和蔼地望向自己的宅邸。她们还是没有说话,继续沿着林地之间泥泞的小道走着。然后,她的同伴停了下来,望向那一片荒地,说:“这就是他找到特蕾莎的地方,就在冬青树丛旁那棵倾斜的欧洲桦树下。我们一周后又一起回到了这里。我想他需要让我看看。”
凯特等待着。距离这座大都市中心如此近的地方居然有这样一片野树林,实在很奇妙,好像一旦穿越了这片低矮的栅栏,就可以深入乡间一般。难怪在萨里的林地长大的特蕾莎·诺兰会选择在这片茂密、宁静的林地中死去。这片领地一定使她感觉回到了童年:树叶和沃土的气味、她后背倚着的粗糙树干、急促飞过的小鸟、灌木丛里的松鼠和松软的泥土使死亡变成了很自然的一件事,就像沉睡一样美好。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踏入了那场死亡之中,与树下那个孤独的、濒死的女孩融为一体。她打了个哆嗦。这种共鸣感很快就散去了,但是那种力量令她震惊,也有一点困扰。她在做警察的头五年里已经见过了太多起自杀事件,知道要学会从中抽离,这对她而言并不难。她一直都擅长把个人情感抽离在外,心中想着“这是一具死尸”而不是“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想:也许我可以允许自己稍稍投入,稍稍带点怜悯。但是现在开始这么做有点奇怪。她想,博洛尼的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特殊的,甚至改变了她对自己工作的认知?她将眼睛再次转向小路,并听到卡罗尔·沃什伯恩说:“疗养院那边也打来了电话,问坎普顿小丘广场这边有没有谁见过她或知道她在哪里,于是保罗知道她失踪了,猜测她有可能在这儿。在他当上大臣,安保变成一件麻烦事之前,他经常穿过这座公园去上班。他会走过肯辛顿教堂街,进入海德公园,然后从海德公园角走到格林公园,几乎一路沿着草地和树林来到议会大厦。所以他就很自然地过来看了看。我是说,他不必绕太多路,并没有费多大劲儿。”
她语气中突然流露出的苦涩令人吃惊。尽管如此,凯特还是没有开口,把手伸进夹克衫的口袋,摸到一小袋面包屑,拿出来放在手掌上。一只麻雀——和所有伦敦麻雀一样温顺——跳上她的手指,纤细的小爪子立在她手上。它脑袋猛地一啄,飞走了,她觉得鸟喙就像细针一样尖利。她说:“博洛尼男爵一定很了解特蕾莎·诺兰。”
“也许吧。厄休拉夫人睡着之后她经常和他聊天,讲有关她自己和家庭的事。他很容易让女人敞开心扉,一些女人。”
她们俩都沉默了,但是有一个问题凯特必须要提。她说:“特蕾莎·诺兰怀上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吗?”
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对方平静地面对了这个问题,就好像预料到会被这样问一样。女孩说:“过去我可能会说不是并且态度非常坚定。但我现在对任何事都不确定了。有很多事他都没有告诉我。我过去就知道,但是现在更加明白地意识到了这点。但我觉得如果孩子是他的,他会告诉我。那不是他的孩子,但他确实因为她的遭遇而自责。他觉得自己负有责任。”
“为什么?”
“她自杀前一天想要见他,去了他内务部的办公室。这样做非常失策,只有无知的人才会这么做,而且她选了最糟糕的时间。他正好要去参加一场重要会议。他本可以腾出五分钟见她,但那样做很不方便,也不够谨慎。当他私人办公室的年轻公务员通知他说有一位特蕾莎·诺兰小姐在前厅等着,有急事要找他的时候,他说她可能是选区来的某个选民,然后给她传了个口信,让她留下住址,他日后会联系她。特蕾莎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了。他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是会去联系她的。但是他没机会了,第二天她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