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12页)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省吾和父亲从南洋回到了日本,那时省吾才六岁,而一郎已经大学毕业了。
这么说起来的话,省吾从未看到父亲高兴过。
回到日本后,叶村一家就住在东京。可能在南洋出生的小孩都不太适应东京的水土,经常生病。一九四三年姐姐贞子得结核病去世,紧接着,父亲也在第二年去世了。省吾的二哥义夫也在当时的“劳动动员”3运动中累垮了身体,“二战”结束后不久就死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义夫还躺在病床上,想来父亲在那种情况下,要露出愉快的笑容也是不可能的。今天听了嫂子的一席话,省吾才知道,就在这样一张苦闷的脸背后还隐藏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伸子支支吾吾地说:“据别人说,父亲在历史上曾留下过污点。”
“在历史上留下污点?”省吾被伸子的话吓得张圆了嘴,“夸张了吧,父亲是那样的大人物吗?”
“我说的‘历史’,可不是历史教科书上写的那些历史,而是更加专业的历史资料上记载的历史。不过家里人都坚信,父亲是绝对不会犯下那样的罪行的。”
“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可以说是贪污。”
“贪污?”
“父亲在年轻时是个血气方刚的人,那时正值中国的清朝末期,有很多革命家流亡到了日本。父亲好像跟那些人有过来往。”
省吾看了看供在佛龛上的父亲的照片:“哦,父亲居然还有过这样的经历,与我印象中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啊!”
“那时父亲才刚过二十岁,可能也就是给那些人做些跑腿的差事吧。”
“父亲的贪污事件跟中国革命有关系吗?”
“嗯,有的。”伸子低下头说,“那些钱是中国革命党人在日本筹措的革命资金。父亲那时负责把这笔钱秘密转交给一个中国革命党人,但是父亲却拿着那笔钱逃到了南洋。”
“哎呀……”
“有三万日元,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啊!本来是计划在神户交给那个中国人的,可是……”
伸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嫁给一郎,所以她不太了解父亲——叶村鼎造(号康风)的事,只是偶尔从丈夫嘴里听说一些琐事而已。
父亲去世的时候,省吾才九岁,也还没到能真正理解父亲内心世界的年纪。
——阴郁的父亲。
这是省吾对父亲的所有印象,所以,每当朋友对省吾描述自己的父亲是多么温厚而开朗的时候,省吾都对他们投以羡慕的目光。
“可是,哥哥从来没有跟我提到过这件事啊,我知道哥哥是非常爱父亲的。”省吾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葬礼的那一天,穿着国民服的哥哥,眼睛哭得通红,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哥哥一郎一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一天他是多么的悲伤,连九岁的省吾都能深切地体会到。
“他是那么的爱父亲,这种有损父亲形象的事,他怎么说得出口呢?”
“说得也是。”
“当时一郎觉得你不知道这个秘密最好,所以就没告诉你,但最近他的想法好像变了。”
“怎么变了?”
“他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开始考虑让你继续做他没能完成的事,那就是替父亲挽回名誉。一郎坚信父亲的贪污事件绝对没那么简单,肯定另有真相……这是他的信念。”
“只是信念吗?”
“不,他似乎已经找到线索了,只要以此为基础去神户认真调查,大概就能真相大白了。”
“去神户?”
“嗯,是的,因为父亲当时就是要在神户把那些革命资金交给中国革命党人的。”
“原来如此。所以哥哥才会这样积极地劝我调到神户工作。这么说起来,前些年哥哥的朋友在神户开公司的时候,哥哥还劝过我去那边工作。”
“还有这件事啊。那家公司可比你工作的樱花商事小多了——他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去不了神户了,又发现问题的关键就在神户,所以有点着急……怎么样,省吾你是怎么想的呢,能不能去神户抽时间调查这件事呢?”
“既然是为了替父亲洗脱罪名的大事,当然义不容辞了。”省吾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仍觉得五十年前的三万日元贪污事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跟父亲有关。现实生活中,省吾看过太多类似的事了,比这更恶心的事多的是,如今已经见惯不怪了,更何况是五十前的事呢?
如果省吾真能抽出时间在神户调查这件事的话,那也不是为了父亲的名誉,而是为了哥哥——亦或者说是为了嫂子,这样会更加恰当一点。他本来就对美丽的嫂子心怀崇敬之情,既然嫂子把濒危丈夫未完之事托付给自己,那就更加义不容辞了。
省吾抬头往旁边看去,嫂子这时已经端庄地坐下了。跟省吾目光相对的时候,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嘴边浮现出些许微笑。在省吾的眼里,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嫂子更加聪颖的女人了,可是,他有时候也觉得嫂子是非常俗气的女人,尤其是在对待自己孩子的时候,可以说简直就是溺爱。省吾觉得像嫂子这么非凡的女性在对待孩子时应该会采取更为聪明的方式。然而,只要一遇到顺子的事,嫂子就变得跟世界上所有的母亲毫无二致了。
把父亲秘密的大体内容跟省吾说完之后,伸子开始将话题转移到顺子身上了。
“连教画画的老师都觉得吃惊呢,说顺子身上有着让人眼前一亮的才华。”
对省吾而言刚才还是宛如天上仙女一般的嫂子,现在一下子就坠到地上变成了凡人。嫂子那副溺爱孩子的样子,虽然让省吾大倒胃口,却也让他感到亲切温柔。就像是从神佛的脸上看到了凡人的表情那般,让人不禁松了口气。
“看那里,”伸子指着墙上说,“那可是顺子画的呀!”
黑色的画框里贴着一张女人的脸部素描,省吾前段时间来的时候,墙上还没有这幅画。
“哦,画的是你的脸吧!”
听省吾这么一说,伸子变得异常高兴:“很像吧!”
然后眯起了眼睛。
“才不像呢!”这时当事人顺子从旁边冒出来说。
相像的只有眼睛而已,省吾心想。然而,可以看得出,画面线条非常舒展流畅,是幅很不错的画。
“不仅仅是画哦,前段时间语文老师还称赞顺子的作文说——”
“哎呀,别说了,妈妈!”顺子啪地拍了一下子桌子,封住了伸子的嘴。
两天后,省吾正式决定转到神户工作。接下来的星期天,他和嫂子一起去千叶的疗养所看望了哥哥。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阳春日,春天的阳光洒满了疗养所的庭院。病人们把椅子拖到草坪上,躺在那里晒太阳。可是,这群人里面没有一郎的身影,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到就连晒晒太阳,对他而言都是一项非常沉重的运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