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力量之巅(第14/18页)

“忘记什么?”他心脏怦怦直跳。

“你不要忘记了……”金玉仙又道。他能闻到她身上温暖清淡的花露水味道,脖颈上的汗毛正感受着她柔软的吐息。

忘记……他苦笑,将烟雾深深吸入胃中,身体顿时飘浮于半空,于是踏着金红色云彩步入一幢墙面斑驳的楼房。上官珏儿正坐在那里,手中端一碗莲心粥,发梢卷得很仔细,保持着他们在酒店房间欢好时的形状。她看到他,面色晶莹水润,分明是葬礼上经过入殓师化妆成的蔷薇色。

“何老爷慢走!来,送一送!”

一记响亮的招呼打断唐晖的冥想。他睁开眼,见一个背部完全佝偻的老人正往外头走去,虽然一身行头还算富贵,然而眼屎唇沫都暴露在外,一看便是毒素入蚀骨髓,没得救了。于是唐晖便在卧榻上翻了个身,意欲重新沉溺进去,但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了,直觉此人与他在烟馆打过好几次照面,但这些照面之前,似乎还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

唐晖突然两眼放光,放下烟枪“嚯”地立起,随即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坐下。

“客官小心哪!莫急,要慢慢起身来的。”一个伙计忙上来扶他。

他丢下一沓钞票,便冲出门去,大约走了半条巷子,才望见对方畏畏缩缩往一个丁娘棉布坊那里走去。

“何管家!”唐晖扯开嗓子叫道。

那背影果然怔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

“何管家!”唐晖追跑了几步,轻松赶上,抓住了他的右臂。

“侬认错人了!”老何无力地甩动臂膀,眼神竟惶惶的。

“没认错,侬从前就是在月老板家做事的!”唐晖不晓得为什么,竟莫名激动起来。一来是想到月家被灭门的惨状,二来因不曾为月老板报仇雪恨,反而自己的两个朋友还在为仇人卖命,这一点始终令他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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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之月家葬礼上看到的老何,现在他已憔悴得不成人样,才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鸡皮鹤发,俨然八旬老翁的模样。唐晖起初还当他是思主心切,煎熬成这个样子,可转念一想,便领悟到那是“福寿膏”的威力。

“何管家,如今在哪里高就?”

因天气阴冷,茶楼里格外清静,偌大一层楼面里,只坐了五六个客人。老何抽了一下鼻子,用大拇指上一枚老玉扳指磨了磨下巴,与其讲是要叙旧,勿如说是在琢磨着怎么逃走。

“何管家,我有几件事一直不太明白,在这里能不能就此问个清楚?”唐晖险些被鸦片蚀空的脑袋突然又开始正常运转。

老何只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并未作答。

“月老板被杀当日,您应该也在公馆里头伺候他两位夫人吧?怎么除了躲在床底下的二夫人之外,单单就您逃脱了呢?”

“当时,我恰好去了厨房——”

“当年月老板庆祝女儿诞生,在公馆举办晚宴,我曾来过。案发现场的客厅与厨房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倘若您听见枪响这样的大动静,第一反应就该跑入客厅,更何况月太太死前手里还抓着唤佣人用的摇铃,您不可能听不到。”唐晖见老何只阴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便忍不住动了真气,于是逼问道,“为什么秦亚哲的人独独放过了您?”

“这位唐先生,我何某人命大逃过一劫,你倒来疑我?哈!哈!”老何突然干笑两声,“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真是不明白啊。”

“我也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何管家你三天两头与我在烟馆碰面,想来应该是没有在别的公馆高就,您是哪来的本钱花在这大烟上头的?”

孰料老何摆出一脸鄙夷神色,不慌不忙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大口,说道:“我有没有钱抽大烟,自有我的来路,侬一个小赤佬无权过问。我要回去吃饭了,侬随意。”

刚转身跨出去几步,唐晖的声音如冷箭射中老何背心:“我能随意,月老板却再不能随意了,得在阴曹地府睁着一双眼,等待沉冤昭雪的一天!”

“年轻人——”老何缓缓转过身来,拿一对浑浊的眼珠子打量他,“有些事情,你能管,有些事情,却是不能管的。你听我劝,回去吧。起码现在还有大烟抽,有茶喝,若再多管闲事儿,说不定后头连这个都没了。”

“如此说来,您确是知道些内情?”唐晖紧追不放,“那些我不能管的事儿到底是什么?月老板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老何不再作答,径直走下茶楼去了。

次日,唐晖收到消息,讲这位昔日的月家大管家在家中自尽,尸体被发现时,喉中塞满了鸦片膏。

“必是那何管家知道些什么,良心上过不去才寻死的。”杜春晓这样讲,不晓得是真心话,抑或只用来宽慰唐晖的。

唐晖突然仰面长叹,杜春晓从他眼角恍惚看到一些老年人的沧桑,于是暗自吃惊:难不成他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心境?在她的印象里,男人一旦心态早衰,便注定要不幸,它与成熟不一样,后者让男人更容易成为枭雄式的人物。就这一点来讲,她偷偷希望夏冰永远都是个孩子。

“有些事体,永远也过不去的。”他眉间的阴影愈发深浓了一些。

她走近他,盯住他的脸看了好一阵,突然笑了。

“怎么?”他的口吻连诧异中都带有些麻木。

“没怎么,只是在想,这个时候如果吻你一下,你会是什么反应。”她眼里闪动的竟是情欲的光芒,这平日里傲气懒散的女人,却是真情外露且有目的性的。

他看她的眼神亦略有所思,突然鼻尖发红,似是激动起来,道:“其实,我现在只想有个人能靠近我。”

杜春晓的吻里,有烟味,有口水味,有区别于女性的强势和热烈,既迫切又极具侵略性。唐晖几乎要碎在这样的吻里,这令他愈发想念上官珏儿的吻,她是随着他的,像人鱼之吻,会诱发他空伤怀;杜春晓则更似鼓励,甚至带点儿戾气,不是他希冀的抚慰,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推开……然而已来不及,他一直放在外套内袋里的采访本如今已到了杜春晓手里。

“没饭吃的时候,我也做小偷的。有一回得知要给一个品性刁钻的当铺老板娘算命,为了让她服气,前一晚我就把当铺里的几件宝贝给顺了,换了钱维持书铺开销,顺带让那蠢女人心服口服,以为真当是我塔罗显灵,算出她失窃的东西到哪儿去了……”她一面讲,一面翻开卷了边的簿子,一张泛黄照片掉了出来。

“还我!”他几乎是扑向地面,手指刚触到照片,她却抢先一步将它捡起,重新夹回簿中。

“你自上个月二十号以后便再无采访记录,说明这东西已经用不着了,放我这里保管着,择日奉还。”说毕,她已径自将簿子由领口塞进,一直抵至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