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力量之巅(第5/18页)

施逢德自上官珏儿下葬之后,与朱芳华一样不再出门。听里头的娘姨讲,系卧病在床,起不来了。大夫来看过两回,都说是心结,要慢慢解。埃里耶却愈发觉得有蹊跷,于是造访了一趟,接待的是朱芳华,她还是一张素淡的脸,憔悴中略见坚强。

“您公公现在还好么?”

“好一些了,在吃药。”不晓得为什么,她鼻尖总是红红的,哪怕壁炉的火烧得正旺,她身上厚厚的荷兰手织披肩还是紧紧裹于肩头,指节也是白的。

“我想跟他谈谈,可以么?”

她咬了一下嘴唇,回头道:“他倒也不至于还不能讲话,只是疲得厉害,时间不太长还是可以的。”

话毕,便起身将埃里耶引到二楼最大的一个房间。埃里耶看到阶梯上铺着昂贵的羊毛地毯,每踏一步,他的半只皮鞋就被地毯吞没。

“铺这样不合时宜的地毯,是为了掩盖凶案发生时留下的血迹么?”他抹了一下胡子,转头问朱芳华。

“是。”她应对之平静令他有些意外,于是只得尴尬地吹了一记口哨。

施逢德的房间与他豪宅的欧化风格完全不匹配,里头摆的还是老旧的木框棕绷床,略动一动便吱吱作响。床头柜与衣橱虽是贵重的红木,但因房间过小的缘故,东西都显得过于庞大,挤挤挨挨,似乎快放不下。床头柜上一盏琉璃罩台灯流光溢彩之余,却显得昏暗,绒布窗帘厚厚的,长直垂地。一个落地大钟摆在对面角落,嘀嗒声震耳欲聋。埃里耶一见那钟便笑道:“看来施先生跟我们一样,习惯这样的大钟摆着,也不觉吵。”

施逢德撩开幔帘,果然是槁颜枯爪,眼白血丝密布,花白头发因长久没有梳理,乱蓬蓬顶在额前。他看埃里耶的表情亦是怔怔的,笑容呆滞,有着多数人看到陌生人时的迟钝反应,但似乎又在抵触被对方观察。

“施先生,有些事情不要太挂心了。”做过自我介绍之后,埃里耶其实已经对施逢德有些放弃,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藏有巨大秘密的说谎者,而是一位连遭打击而身心俱疲的男人,他实在不忍再多问什么。

“是常云,有消息了?”施逢德突然眼睛发亮,要将希望托付给一位外人,这是何等悲哀?尤其是作为父亲,他对于从警察那里得到亲骨肉的消息实在是百感交集,一面怕这样的结果,一面又希望得知儿子的下落。埃里耶虽然一直保持单身,却深谙人间真情,所以他摇摇头,对施逢德挤了一下眼睛,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施先生应该明白的。”

施逢德果然又挤出一个笑来,在五彩斑斓的琉璃灯照射下,那笑容也是五味杂陈的,甚至有阴森与酸楚。

下楼的辰光,朱芳华在后头幽幽道:“您不是想问他什么,只是想看看他吧?”

埃里耶转过头来,一脸狡黠的笑:“中国女人比法国女人聪明的地方在于,你们的洞察力过于细微,这是你们的优势,更是悲哀。”

话毕,埃里耶盯住朱芳华的面孔。

她怎么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了?先前每一寸尖锐的曲线现在都温滑无比,莹莹然散发着异样的神采。

4

琪芸整个人泡在水中,耳膜里充满细微的流动之音,至于是什么在流动,对她来讲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思维可以暂时飘浮起来。这难得的“清静”,令她无端怀念起从前在百乐门的那些日子,她因怎么也学不好狐步舞,上海话也讲得极结巴,于是时常被燕姐罚去坐冷板凳,连吃半个月“阳春面”都是有的。所以饿肚子的感觉,她了解得比其他蓬拆小姐要多一些,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那里待足了一年。

其中原委,琪芸并非想不通透,只是不敢想彻底,倘若要一根筋往深处挖,便只能挖出三个字——邢志刚。

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对他无端挂心。他并非万人迷的品相,太冷,太傲,也太愚蠢。有些男子,表面像豺狼,骨头其实是软的,缺少主见,只能在背地里找一个依靠。琪芸从前一直幻想她会是那个依靠,直到发现秦亚哲对她根本没兴趣,却将目标锁定了小胡蝶,她才彻底绝望。事实上,她早在与秦亚哲会面之前,便已做了长达两个月的准备,他喜欢女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眉尖修成何种形状才能让他看着顺眼,往他嘴里灌什么酒他会醉,他到底是喜欢酒量好的女人还是一杯便倒的。一丝一缕都计算到位了,原以为可以一击即中,孰料他对她的万无一失竟没有兴趣,眼睛却是望向在舞池旁边脱下一只高跟鞋偷偷歇脚的小胡蝶。此后,她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其实并没有具体的道理。

琪芸走出百乐门的辰光样子也颇狼狈,连个送行的姐妹都没有,邢志刚托燕姐给她的信封里,只得孤零零几张纸币,代表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所以后来她牙关咬紧,誓要出人头地,在电影圈子里爬到如今的位子,也是赌着一口气,幻想着邢志刚看到她在大银幕上风姿卓越,光彩照人,会生出怎样的复杂情绪。

女人多半都要靠这些自我安慰,才能活得舒心。

浴缸的水开始变凉,她将头探出水面吸一口气,又打开龙头放了些热水,身体复又回暖,每个关节都觉得松柔,疲意顿消。但深处绷紧的那根弦却还在嘶叫,提醒她某些阴霾还如影随形,必须找一块透明的“抹布”将它们抹去,就像邢志刚为了生机,能将亲密爱人从世上抹去。

她想起上官珏儿,那是个可怜的女子,然而生前颇有手段。琪芸每每想起她们经历的事体,便恨不得能将这些污点直接从身上割去。

唐晖……

她直觉他有一张与邢志刚轮廓相似的脸,只是要比后者更阳刚一些,明朗一些,像在轮廓上撒了金粉,但她还是沉迷于邢志刚的弱势与幼稚。有人跟她讲过:“男人外表越强,做事情往往越犯蠢,这样的男人你要珍惜,因为他们依赖性强。”

只可惜,邢志刚从未依赖过她。直到一周之前,她的娘姨夜里到后院剪罂粟叶子嚼来治胃痛,却见他缩在墙根下,一脸的惶恐。

“只有你能救我。”

她能看到他乞求的眼神里藏得并不高明的得意,于是偷偷有些气恼:原来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思!于是救赎里也带了些报复的心态。

从浴缸里站起,身体骤然发冷,于是忙拿过一条松软的棕色大毛巾披在胸口。门把手却似乎震了两下,她迅速拉起浴帘,将一只手伸在睡袍底下,保持一个放松的站姿,仿佛并没有设防,却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的。

“你紧张了?”邢志刚将门关上,抬头纹显得很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