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位之塔(第11/17页)

“那不正顺了三太太的心?她这么疼儿子,必是想让他早日痊愈的。”杜春晓脑中又跳出黄慕云那张被焦虑与傲慢封锁住真性情的面孔。

“还正是托他的福,才要体检。”黄梦清将瓷瓶放入匣子,两只手臂上已是亮晃晃的。

白子枫不是美女,甚至在五官平平的黄梦清跟前都不见得能占半点优势,可她气质摩登,非一般女子能比。长及腰腹的一把乌发,末梢烫成大波浪卷,系上海红舞娘的款式,看上去竟一点不落俗,配上鲜红唇膏和两弯粗眉,以及不分季节的高领旗袍,系大情大性的美,与水乡小镇上那一众婉约派即刻拉开了距离。即便是这样跋扈的装扮只要外头罩上白长褂,将头发盘起来,露出一副精巧的下巴颏,便是西洋美人儿的味道,那不高的鼻梁显得高了,嘴唇也厚得有风韵,走到哪里,众人都会不自觉地屏息,是仰慕,是生分,周身流露着拒人千里的意思。

杜春晓隐约在心里给白子枫配了身军装,那种武装到牙齿的俏丽,令她对其充满好奇。白小姐却似乎看什么都是冷的,也许是医师特有的洁癖令其对一切带菌的都提不起热情。谁说从医者必须要爱护病人,兴许他们最讨厌的便是这些病菌载体。

所以白小姐给黄慕云听心音的时候,心情最别扭,她只觉从他嘣嘣跳动的胸腔中翻涌的是一种呐喊,声音震耳欲聋。她不是辨不出他喊了些什么,只是刻意回避,就用这时髦如烟盒美人的冷,来应对他的热。黄家的人与白子枫之间保持着亲密的客气,却又是极疏远的,她似乎探不到这家族的底里,也不屑去探;而另一方面,黄家也没想过要与她建立合作以外的关系,她不是这个群体里的人,甚至都融不到镇子里去。秦氏这么样脱俗,也是镇上的一道风景,可白子枫是突兀的,像装在小笼子里的巨兽,怎么都伸展不开。那种不甘愿的味道,无止境地流出来,被黄慕云恋上,被杜春晓盯上。

给白小姐算牌,杜春晓既紧张又兴奋,因不知该如何揣测她的经历,编造她的未来,于是游戏就变得愈发有趣。洗牌的时候,黄慕云在一旁看着,想知道心上人最关心的问题,甚至恨不能自己给出答案,无奈会算的是另一个人。况且她算的东西也特别,问的是“我最大的威胁是什么”。

是秘密。

杜春晓已在心里答她,只面上还得假装顺着牌理去解。翻开过去牌,一张正位的皇后,意思是从前威胁过她的系自尊心。现在牌,逆位的世界与正位的女祭司。她眼睛一亮,直觉此乃天助。

“逆位的世界,说明白小姐目前最麻烦的是被困在这儿出不去,雄鹰折翼,没办法的事。至于令白小姐落得如此尴尬的原因,是一桩大秘密,来自女人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可算得出来?”白子枫一笑,便露出那洁白的牙齿,让人产生整洁过度的恐惧感。

未来牌,逆位之塔。

房内连呼吸声都已消除干净,黄梦清、黄慕云均在等那关键的谜底,只是黄大小姐存心要看看这位同窗旧友如何变着法儿戏弄白子枫,而黄二少却是真真切切地替她急,想知晓她的全部。

“秘密就是黄家那几宗命案与白小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您是不瞒也不是,瞒着又觉得良心上过不去,终日惶惶的,也不知晚上可有睡好过……”

白小姐也不听完,“嚯”地站起来,面部也像被抽走了神经,变得麻木,这麻木里,甚至有莫名的森然。

“杜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黄家的命案与我一个小医师有何干系?这命算得真胡扯!”

黄慕云亦脸色煞白地站起来,轻轻扯了一下白子枫的胳膊,笑道:“白医师莫要动气,杜小姐也是随口胡诌的,上回她给我算,还说我生龙活虎,根本没病呢。你看这笑话闹的……”

白子枫此时已连背都是僵的,回过身来瞪着杜春晓,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讲,走出去了。黄慕云急急跟了出去,脚步却很轻快。

“说,怎么知道白小姐跟那几桩命案有牵连的?”待人一走,黄梦清便夺下杜春晓手上的一片西瓜,按住她逼问。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房梁,吐出几个字来:“黄二少也是逆位之塔呀……”

9

一个礼拜里有三天,黄家大少爷吃过夜饭便匆匆赶往镇西角上的茶园,那里曾经亦高朋满座,诸多不得志的戏子都在这儿找回久失的尊严,后来一打仗,竟把末流的角儿也打跑了,不得已才断了档。此后这里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茶楼,只请了几位先生过来唱评弹,虽不见得好到拍案叫绝,却也不至于荒腔走板,终究能勉强让气氛不太寂寞。

黄莫如习惯选靠近茶水房的角落,老板只敷衍地放了道屏风隔开前后台,他便坐在屏风边上,身子半隐半露,然后叫一壶碧螺春,心里模糊地想象弟弟黄慕云的去处。

这痴情的呆子必是心里揣着白子枫,怀中搂的却是风月楼的二等娼妓,那份寒酸与凄凉,真是想想便要笑出来。可见风流公子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像他黄莫如,便是努力压抑满心的骄傲,在这里等候千金难买的销魂时刻。

那些青云镇男人此生都无法见识到的幸运,他都从她身上汲取了,她雪白圆润的脚趾,玉珠般在他腿根摩挲;乳尖是粉里洇了一滴桃花汁的,稍稍啜饮便成了甘泉;两枚锁骨里兜的全是白酒,舔一点便会脸红;最看不得、碰不得乳下的线条,总是迟疑地延伸,也没有特别的曲折,却是布了机关的,一触即发;怕的还有她两腿间的丰饶肥沃,仿佛混进砒霜,又毒又过瘾,他宁愿长时间地在里头闯荡,将欲望之火烧得又高又旺,直至油尽灯枯。

哪个男人不愿意呢?他只能一只手紧按住渐渐隆起的裤裆,另一只手去掩嘴角的痴笑,恍惚自己已经了无遗憾地死掉,将青云镇所有男子的尊严都剪得粉碎,任他抛洒嬉戏。

偶尔的,他亦会对她有某种奢求,譬如想她能换上白子枫的发型,搽上明艳的脂粉,看是否会有别样风情。她已比他多活了十年,这十年便是她的底气,亦是她对他呼来喝去的资本,所以他便怎么都不敢提,只希冀她自己能良心发现,再施舍更多。

好不容易,饮过三盏茶,是她要他等的,无非三盏茶的工夫,在他等来却是一杯接一杯的海枯石烂,心都要熬干了。所以起身结账时,摸大洋的手都是抖的,幸亏小二只认钱,不计较别的。

走出茶园,抬头望月,不小心看到漫天的星光,把他整个人都照亮了。而等在茶园后巷那棵杨树下的秦氏,亦被余晖笼住,两只脚还是踩在草丛里的,点点萤火在腰间轻浮流动,他远远看着,已忘记如何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