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夜的底层(第6/14页)

彷佛看到俄文先生把书交给我的那只手与我的手重叠。

男人的手真大,我暗想。

我在九段下那一站下车,走向神田。小正在一栋大型书店大楼的收银台打工。

我从拥挤的一楼搭电梯,前往学术书籍专区的楼层。

在那一层楼走出电梯的只有我,电梯门一开,我跨进楼面四下张望,客人不多。

一眼就找到了收银台。我不动声色地朝那边走去。

站在白色收银台后面、身穿粉蓝色制服的她,“敝人是高冈正子”的感觉远远强过“小正”的感觉,及肩的秀发蓬松披散、英气凛然的脸孔看起来精明能干。

她立刻发现我,表情却文风不变。

我一直走到收银台前,抓着皮包的肩带轻轻行礼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压低噪门说:“请问……和辻哲郎【一八八九~一九六〇,哲学家,也是伦理学家和文化史家】的《制作美味牡丹饼的理论与实践》放在哪里?”

小正双手撑着收银台,凑过来小声回答:“大、笨、蛋——”

11

我在书架之间闲逛。这么浏览着成排的书背,心情便会平静下来。

不过,专业书籍怎么算都比较贵,所以这里会进的书我都去旧书店购买。至于一般书籍,由于父亲是国文科班出身,家里的藏书颇丰。因此,两千圆以上的书我很少买新的。

我也经常利用图书馆。从小学时期起,我就像白蚁啃蚀家屋般,把学校里的藏书逐一借回来看。

但是,大学里的大型图书馆我几乎不曾利用,因为非开架式的设计令我心生排拒。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拿梭罗古勃来说吧,我走进那栋大型建筑物,如果用卡片检索,想必轻松就能找到。问题是,我就是提不起劲。

我会说出这种话,或许是因为对阅读还不够认真,不过我现在最常利用的还是当地的图书馆。只是,我们这一区的两侧被邻市夹击,既无设备完善的活动中心,也没有规模象样的图书馆。

所以,我经常跑去邻市的市立图书馆。

那间图书馆就在我念的女子高中附近,不仅新书很容易到手,馆内的空间明亮宽敞、易于出入。最重要的是,放学后顺道走过去已成为高中生活的一部分,因此自然经常利用。

我在高中一入学便同时申请了借书证,一次可借四册,为期两周。配合这个规定,我通常两个星期去一次。

自春至秋,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不搭电车,骑着姐姐的越野单车,沿着古利根川沿岸破风行经七里路,整个人倏然一轻,心情格外舒畅。

值得一提的是,图书馆也提供录像带、CD、录音带外借,其中落语录音带的藏量也很丰富,应该不下两百卷吧。起初我随意看看,忍不住“哇”的惊叹一声。

对我来说,那是一座宝山。

有好一阵子,我就这么借了听、听了借地过日子。其中也有几卷圆紫大师的作品。想当然耳,我做梦也没想到,昔日那个身穿深蓝色粗陋制服的我,有一天竟能与大师本人面对面说话。

说到圆紫大师与录音带,今年六月起即将发行“春樱亭圆紫独演会”这套全十二卷的精选集。整套买下来在经济上有点吃力,但我打算先买第一卷,效法追星族请大师替我签名。

撇开那个不谈,慢条斯理地逐一检视大型书店的楼面还真有意思。不仅有论文与数据集,在教育丛书那一区,我还站着翻阅小学授课教案实例集和日本史问答集。

不知为何,语文书籍区的平台上堆放的不是语文书,而是中国女留学生的留日体验记。

我随手翻看了一下,好像挺有趣的,看看标价一千五百圆,我把书放回去,旋即又改变主意再次拿起。

高中时,我在图书馆借过《北洋船团女医航海记》,深受这本书的吸引。记得当时我甚至边走边看,不只走在路上,连上下楼都盯著书上的铅字,由此可见当时有多么热中。

加入男人帮、个性开朗乐观,偶尔过度活泼的“女医”,不仅是个医术超级高明的船医,更具备了令人战栗的魅力。

人类的组成不是光靠皮肉,还有骨头。这个看似理所当然的道理,在当时,令十七岁的我极为感动。

那本书现在出了文库本,所以我也拿给小正她们看过。

当时,我还买了同为文库本的《回首已是骑手之妻》,也是一口气看完。像这种具有自我主张的人写的心路历程(当然,没有自我主张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心路历程可谈),就是有一股让读者目不转睛的力量。

想到这里,我决定砸下相当于四本文库的钱,买下这本《日本留学一千个日子》。

然后,我继续走向国文区,绕到书架另一端,那是最靠里面的区域。我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落在平台上,随即一惊,不对劲。

不同于一楼的新书区,这里的平台宽度仅放得下一本书,而且在靠墙的书架前以我的膝盖高度往横向延伸。

当然,上面摆着最受瞩目的新书和长销书。如果把书店里所有的书当成新闻报导,平台上放的等于是抢眼的新闻标题。

在国文区陈列的书本,约有我张开手掌那么宽的距离都看不见书背上的书名,那些书的书背纷纷朝向书架里侧。

换言之,有七、八本书被放反了。

12

梭罗古勃的《小恶魔》令我大失所望,甚至感到无聊。

书借来的当天晚上我就看完了,从丑时看到寅时的三点左右,躲在被窝里看完的。

我还不想睡,趴在床上,下巴抵着枕头,双手暴露在春寒料峭的空气中,拆下包在书封外的纸套。

因为我想看看封面设计。

随着纸页掀动的细微声响,书本裸露在抬灯的苍白色光芒中。

封面整体是干草色,书名是黑色,作者名字是蓝底镶金边,蛇与苹果的双书标志同样是烫金的。书上的文案写着“国内首见全译本”与“俄国象征主义代表作”,这倒还好,问题出在于前面的“无力与忧郁,诡异与情欲”等字眼。

霎时,我浑身发烫,接着面无血色。

我彷佛变成了一只母狐,掉进难以置信的陷阱。

公然如此讴歌的书,我居然主动向男人搭讪借阅,那一瞬间令我羞愧难当。

正当我感到浑身僵硬之际,远处的国道上传来救护车或警车疾驰而过的鸣笛声。下巴枕得好酸疼,我歪身侧卧并熄掉台灯,闭上双眼。

我沉浸在黑暗中,脑子里就像企图收复失地的军师正在寻思下次与俄文先生见面时该说的话及前后顺序。

在那天之前,我也看完了《日本留学一千个日子》。

这本书的作者住在一间约有三张榻榻米大的陋室,每天用功读书、废寝忘食,彷佛对照着耽溺于安逸、醉生梦死的我,令我无言以对。书中也提及日本女大学生的幼稚性格,例如以小名互相称呼等等。我觉得自己的日常生活好像被人一眼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