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有情人的心

1

十二月中旬一个周末的早晨,也就是大西安雄在大东京饭店向旗野祥子求婚的第二天早上。秋田修平在他任职的日本劳灾防止协会所属中央诊疗所的诊室里开始门诊之前,接到了旗野祥子打来的电话。当然,秋田一点儿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俩人之间的事。

“秋田君,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是祥子。”祥子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柔和、娇嫩,不免使青年男子的心里激起层层波澜,不过今日的声音比往常急促。

“明天是星期天,你有什么安排?”

秋田刚回答说没什么打算的时候——

“那太好了。”充满喜悦的声调,仿佛使秋田看见了她的笑貌。稍一停顿,好像要把心中的积郁一下子倾吐出来似地说:“很冒昧,今天下午我想请你陪我去爬爬小山丘,好吗?”

虽然口气很随便,但又不容你回绝她。今天下午出发去旅行,那就得在外面住一夜。

“怎么那么急?”

“倒不是着急,我想定了要去,就非去不可。”

“我没问题。不知大西他怎么样?”

“大西么……”对方稍顿了一下,又急急地说:“他刚出差,去了关西,听说要到下星期末才能回来。”

“去了关西?奇怪,三天前他在电话里也没提起过啊。”

“昨天他来了电话,说是公司里突然来的指示,乘昨天下午的那班特别快车走的。”

“是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大西只通知了祥子,对自己却一声不吭地走了,秋田感到有点儿难以理解。

“可只有咱们两个人……”

大西出差了,祥子只邀他一个人去旅行,秋田很难允诺。他对祥子没有任何企求,正因为如此,才感到十分踟蹰。

“秋田君,只要你方便,我没有关系。”祥子对秋田那种犹豫不决毫不介意,很直捷地回答。

秋田和大西自中学时代起,曾好几次约女同学一起去小丘山里旅行,也常常男女结伴共同度过一些美好的夜晚,出乎寻常的是到了山里,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变得更纯洁。不过,山也并不是那么神圣的地方,到山里去的人们也不全是正人君子。但未婚男女结伴而行,即令只有男女两人,都穿着登山旅游服(与一般的旅行服稍有不同),彼此之间还是很纯净无邪的。

但现实生活中并非全如此,有些去山里的男女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实在令人生厌。不过他们三个人贪恋山中幽静的环境,打学生时代起就常结伴去登山旅行。由于他们三个人都热爱山峦的容姿,而成为登山的同好者。所以对男女在外宿夜,心中并不意味着有别的意图。

秋田的迟疑,倒并非因为要在外宿夜这个原因,只是觉得对大西有点儿说不过去。

“嗳,去吗?今天是周末,都上半天班。两点左右出发吧,去哪儿都行。真想在有初冬气息的山里随便走走。”

祥子虽是商量的口吻,但缠着你,使你难以回绝她。

——以前大西和祥子两个人一起曾去过山里旅行,再说,他又在我面前表白过对祥子的爱慕之情,我就得和祥子保持一定距离。……但这次好像特意选了个大西出差的时机带了女友祥子去旅行,会不会在我们登山老伙伴之间招来不必要的猜疑?既然是登山旅行,那不是桩轻松的活动,互相必定会更加信任,去登山,那么伙伴之间的互相信赖就更为神圣、纯洁和牢固。——秋田在心里嘀咕着,同时对着电话机回答:

“好,去吧!到那须去。两点正在上野车站的正门检票处见面。”

2

日本劳灾防止协会是劳务省的外围团体,它属下的中央诊疗所就在麴町四号街后面的巷子里。现代工业惊人的发展也给人类带来了各种工伤事故和职业病,劳灾防止协会为了将工伤事故和职业病减少到最低限度,开始设立公共防治组织。

秋田修平在当住院医生的实习阶段期满以后,就到这诊疗所工作。有好几家大医院以更好的待遇聘用他,他却并不贪图比普通公务人员更高的报酬,担任了“日劳灾”的特约医师。

虽然单位里设备简陋,总算一出后门就是职员宿舍。在住宿难的东京,有这么个窝能供你住宿也颇为难得了。在秋田看来,把上下班赶路所费去的时间,都用于研究和治疗病人上,倒也是件幸事。

他没有周末和假日,工作也非常繁忙。他在诊疗所里不是给患者治病,就是埋头做化学试验,打发了他的所有时光,这反而使他心里感到十分充实。医学即对职业病的研究是秋田的命根子,也可以这么说,是与时间在竞争。他深切感到,面对现代的机械化文明所产生的无数灾害,人的寿命太短促了。随着技术不断革新,出现了新的有害物质,人们生态中的环境因子也发生变化;在公害环境里不得不常与化学、物理、生物等因子直接接触。例如:刺激皮肤物质、抗原物质、农药、矽肺,还有塑料、合成树脂、植物、木材等都会给人类带来危害。这些物质随着工业的发展,如同洪水一般向人们涌来,为了对付这些公害,我们采取对策的设施是多么简陋,研究人员的时间是多么不够用啊。

所以,除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秋田几乎把自己能得到的所有时间都泡在研究室里。在研究室度过的每一分钟,他感到过得最有价值。

从这一点上来说,秋田要比一般薪水阶层的职员们幸运得多。

在合理化和降低成本的口号下,把各种劳动进行了极为精细的分工和标准化,现代的职工根本不可能在工作中寻得生活的意义,他们必然把干活看作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工作时间,对他们来说除了是在服劳役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说到底,工作时间就是在耗费他们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而已。

有些职工开始觉察到这是在虚掷人生,但大多数人仍认为人生就必须这么度过。在始终重复无须思考的单调劳动中,一点儿一点儿地耗尽了自己的一生。他们只有在假日休息里,才又回复到人的生活,干活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手段。

现代的最大悲剧就是把手段和目的的距离无限地拉开。为了维持社会的机能,应该有人来工作,但只是满足于重复的单调劳动。在许多情况下,要找到生存意义的人们往往成为忽视了“自己究竟想怎么办”的一种人。像放空炮那样,在浪费大量人力的基础上,建立起现代机械化的文明社会。

然而,对秋田来说,工作就是人生,也就是人的价値。手段和目的,也就是他想干的和为了达到目的而做的一切,是完全一致的。秋田比起那些一无意义的单调劳动(对整个社会也许有一些价值)所浪费的时间不太多,这是值得庆幸的。他热爱自己的工作,而且轻易不会弃置不顾,他有充份的理由要抓紧一切时间,毫无怨言地做这研究室的一条“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