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姐妹
1
推开卧室的门,本应黑沉沉的榻榻米上,有月光洒落。
月光中,似乎有东西伸展出来,仿佛一个人影诡异地歪扭着身子,我不由得两腿发软。
冷静下来看时,才发现那是窗框对面花架的影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不禁有些焦躁。为什么我会被这种东西吓到呢?
“怎么了,妈?”
读大学的女儿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过来了。
“没什么……屋里窗帘开着,吓了我一跳。”
“我懂了,你是把花架的影子当成妖怪了吧?”
女儿凑过来向屋里望了一眼,带着嘲弄的口气说。
“我听到你尖叫一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我尖叫了吗?”
“是啊。像小孩子一样,哇啊——的一声惨叫,吓得我赶紧跑过来。”
确实,如果不是被吓到,我这个超级慢性子的女儿才不会火速赶来。但我还是有些意外,自己竟然会惊呼出声。以前我只要看到稍微有点古怪的东西,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我只是有点惊讶,那个花架平常不是放在那里吧?”
“傍晚智树在院子里练习颠球,花架大概就是那时候挪过去的。”
“真是的……他就不知道要放回原处。”
我埋怨着走进卧室,拉了一下日光灯的灯绳,花架诡异的影子瞬间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青白的月光。
“对了,明天你要跟姨妈出门?”
我打开衣柜的抽屉,正在挑选要换的衣服时,女儿问道。仿佛顺便打发时间似的,她也跟着进了卧室,打量着挂在门楣上的我母亲的照片,和摆放在柜子上的全家福。
“是啊。可能会很晚才回来,晚饭你们自己吃吧,我会帮你们准备好咖喱饭。”
“不用你叮嘱我们也会好好吃饭的。”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还是算了。
“话说回来,妈……我好像以前也问过,外婆的遗照,为什么要选这么模糊的一张照片呢?”
听她这一说,我不自觉地望向门楣上母亲的遗照。
照片中的母亲有着年轻的面庞,叫她“外婆”都觉得有些别扭。的确如女儿所说,照片看上去似乎焦距没对准。因为是从老旧的黑白集体照翻拍过来,颗粒感难免更重。不过,遗照大抵都是这个样子吧。
“没办法,因为没有别的照片啊。”
听了我敷衍的回答,女儿用失望的语气说: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用那张照片……就是边角斜斜剪掉的那张。”
我正要关上抽屉的手停在了半空——难道她看过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上的外婆,漂亮得就像大明星一样。要是葬礼上用那张照片,外婆也会很开心的。”
女儿的口气里,蕴含着对从未见过的外婆的热爱。母亲在我结婚前就已过世。
“瑞希……你是几时看过那张照片的?”
心里直犯嘀咕的我,忍不住问道。女儿若无其事地回说:
“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妈妈你给我看的呀!照片上姨妈是这个姿势。”
说着,女儿伸出两手食指,分别抵住左右脸颊,摆出和那张照片上的姐姐同样的动作。
(我自己给她看的……?)
虽然女儿这样说,我却毫无印象。以常理来说,我不可能给她看的——或许当时的我认为那部分已经剪掉,给她看看也无妨?
“那张照片是外婆过世以后才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所以举行葬礼时还没有。”
我随口说了个谎,女儿很容易就相信了。
“原来是这样……真可惜。”
说着,女儿又伸手去拿衣柜上的相架。我轻轻挡住她的手,抓着她的肩膀,推她转了个身。
“妈妈要去洗澡了,你先出去吧。”
“好的。”
女儿离开卧室后,我关了灯。月光再次从窗外洒进来,在榻榻米上映出花架的影子。不过这一次当然不再奇形怪状,只是个普通的影子。
(窗帘是什么时候拉开的?)
正要走出房间时,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丈夫从公司下班回来时,我在这个房间帮他换衣服,当时窗帘并没有拉开。我不会特地开窗让房间降温,因为没这个必要。女儿和儿子也不会悄悄进入这里。
我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于是把窗帘严严实实拉好,这才离开卧室。
(啊,想起来了……我确实给她看过照片。)
泡在浴室的浴缸里,我想起了往事。
女儿和照片中的姐姐差不多年纪时,我给她看过一次那张照片。大概是聊起爷爷奶奶的时候,话题转到了我父母这边。
得知外婆在我结婚前就已去世,年幼的女儿十分震惊。在孩子心里,似乎觉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理所当然会很长寿。
“外婆为什么死了?”
“因为她病了很久。”
我尽可能说得接近事实。母亲确实患有如今称为精神分裂症的疾病,最后也的确是这种病导致了她的死亡。
当时我一定是想起了母亲死前凄惨的模样,才会给女儿看那张照片,让她知道母亲原来有多美。
“外婆健康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连丈夫都没有看过的那张照片,我第一次拿给女儿看了。女儿惊讶于母亲的美丽之余,也对着照片上年幼的我和姐姐欢呼起来。
“姨妈从小性格就很开朗呢!”
看到姐姐那淘气的动作,女儿笑了。
这话由我来说也许不合适,不过除了某一点,那真的是张温馨的家庭合影。洒满阳光的公园里,年轻健康的父母并肩而立,幼小的我和姐姐站在前排。那时姐姐在读小学二年级,我还在上幼儿园。
父亲那古板严肃的模样,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没多大变化,他身旁的母亲则像极了当年风靡一时的清纯派女演员。姐姐身穿水珠图案的洋装,摆出两手食指抵着脸颊的动作,旁边的我不知为何,却向镜头投来惊疑的眼神,似乎有什么事不能释怀。
“可是……这张照片为什么剪了一部分?”
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照片后,年幼的女儿果然问了这个问题。谁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因为照片左边五分之一被斜斜剪掉了。
“我不太记得了,大概是滴了墨水上去,所以外公剪掉了那一角。”
我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女儿似乎不是很关心,没有再问下去。
那当然是谎话。用剪刀剪去照片一角的人不是父亲,而是我自己。
从母亲遗物中发现这张照片时,姐姐提议丢掉,可是画面中母亲的笑容是那么美,我说什么也舍不得丢。
拍下这张照片数年后,母亲发病,在精神的迷宫里彷徨了十五年之久,终于在我二十三岁那年撒手人寰。她是在一个深夜,吊死在当时家附近的森林里——可是她的背上,深深地插着一把水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