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 三

与次郎前去造访九十九庵。

直到半年前为止,均是四人偕同前去,但近日与次郎独自造访的次数益发频繁。一方面是矢作巡查公务多忙,再加上涩谷道场的门生略增,四人的时间难能凑上。但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与次郎宁可暗自只身造访。即便有时根本没什么事需要请教,也想走访一趟。

原本,与次郎每月都要前往那里一回。起初是伴上司同行,第二回起就是只身前往了。不过是递交少许银两的杂务,当然仅需一人便可办妥。

当时,与次郎还是头结发髻,腰际挂刀。每回他均在玄关前毕恭毕敬地低头致意,再递上一只纱布包袱。

真教人怀念。与次郎心想。不过,这并不表示他认为幕府时代要比现在来得好。或许,往昔就是这么一回事。不分好坏,凡是往昔均教人怀念。或许是因往昔仅存在于自己的心中或脑海里。记忆中的往昔均成了老故事,成了老故事的现实,就是往昔。

与次郎并无意再度佩刀,亦无意再剃月代 。剪断发髻后,他益发感觉结髻还真是个奇风异俗。但剃光的鬓发、遮到额头上的前发或变轻了的腰际,仍不时教人感觉不惯。每当与风铃小贩擦身而过,或眼见渠岸柳枝随风摇曳,这种感觉均可能油然而生。

教人忆起往昔的声响、气味与景色,均化为稀薄云烟于与次郎的回忆中萦绕,在刹那间形成一则又一则故事。但这些其实均为如今的声响、气味与景色,故形成的不过是虚构的故事罢了。

回忆中的往昔,想必净是虚构。因眼见或耳闻某事而自认为忆起往昔,也不过是错觉。即便如此——

或许正因如此,与次郎才想造访药研堀,好让自己融入此类往昔故事中。

看来夏日将至,与次郎心想,不过并非看见了任何分外带夏意的景物使然。巷弄中的泥色树影,嬉戏孩童的嘻笑喧哗。正是这些景致让他感觉夏日脚步逼近。但周遭其实看不出特别的季节变化,或许连这季节感,亦是虚构的错觉。

此时,他望见了熟悉的花草与树墙。但这熟悉的景致中,却添了几个不常见的东西。铁巨轮、黑布棚,以及马鞍般的座椅,此处竟然停放着人力车,而且还停了两台。这东西在浅草颇为常见,但在这一带可就希罕了。两名车夫坐在榆树下,悠闲地抽着烟杆儿。

有访客?

人力车就停在九十九庵门外。虽然造访此处已有多年,但从没在这清幽住宅碰见过任何访客,让与次郎略感不知所措。

犹豫了半晌,与次郎终于决定绕道一旁。原本打算沿树墙绕向后门,但还没走到屋后,与次郎便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小夜正低头伫立在小巷中。

这姑娘目光敏锐,若是这距离,绝不可能没看见与次郎。她虽低着头,仍能明显看出正在注意着屋内。看来她对屋内情况虽然在意,却也不便进入。

这让与次郎更加困扰。

或许不过是自己多心,但总感觉个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缘由。这下子与次郎也不敢如往常轻松上前致意,深感进退两难之余,只能抬头仰望天际,只见一只乌鸦从头上低空飞过。

与次郎先生。目送乌鸦飞去时,突然听闻如此喊声。虽然对方的嗓门不大,还是把与次郎吓得惊慌失措。

欢迎欢迎,小夜露出微微一笑,低声致意。

“今、今天有来客吗?”

“没错。很罕见吧?”

与次郎闻言,还真不知该回答是或不是。来者可是奴家的恩人哩,小夜先是手按树墙,伸长脖子朝内观望,接着才如此回答。

“恩人?”

“是的。倘若当年不是小屋中这位恩人出手相救,只怕奴家早已成了路旁的孤魂野鬼。”

“成、成了孤魂野鬼?敢问此言何意?”

为何说得如此骇人?

先生是否方便到那儿说个明白?眼见与次郎如此不知所措,小夜面带微笑地走向他说道。

“说、说个明白?”

“想必先生今天是来找百介老爷的,但看来老爷还得过个半刻才会有空。倘若与次郎先生打算在此稍候……难道不能让奴家先招呼先生?”业已走到与次郎身边的小夜说道。

“当然可以。但……”

“唉。这位恩人德高望重,来此造访也有好几人随行,庵内如此狭小,让奴家实在是想待也待不得。说老实话,奴家本应留在屋内招呼来客,但如此情况,实在尴尬。”小夜苦笑道。

的确,若同时有数人进入这栋小屋——虽然与次郎并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何许人——的确是让人想待也待不得。这心情与次郎不难理解,不过……

“不过,来者难道不是小姐的恩人?”与次郎问道,“不留在里头招呼行吗?”

“先生无须挂心。是百介老爷吩咐奴家出来的。”

“是老隐士吩咐的?”

小夜突然变得一脸失落,接着才低声回答:“其实奴家并非老爷的远亲。”话毕,又垂下了视线。

“是吗?噢,那么……”

“事实上,奴家乃世间师,即剑之进先生上回提及的山窝之女。”

“噢?”

听闻这番话,与次郎益发不知所措。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小夜对四处漂泊者的生活方式知之甚详。

“直到八岁那年为止,奴家一直与母亲以山野为家,靠猎捕鱼龟度日,但后来母亲亡故。母亲身亡时处在深山之中,奴家也不支倒地,几乎要危及性命。”说着说着,小夜开始漫步。

“就在这节骨眼上,遇上了今日来访的这位恩人?”

“是的,正是如此。承蒙这位恩人善心收留,奴家才得以保住一命。后来,这位恩人扶养了奴家约有半年之久。当时奴家年仅七八岁,再加上举目无亲,实难独力营生。”

“后来,才被送到一白翁这儿来?”

“奴家当时携带的护身符中,有一纸戏作的版权页。就是这个。”话毕,小夜自怀中掏出一个旧得发黑的护身符。

“戏作?”

“没错,作者乃菅丘李山。先生可认得这号人物?”

不认得。

原来就连博学多闻如与次郎先生也不认得?小夜开怀大笑。

“噢。在下自认并不博、博学多闻……”

“当然不可能认得。菅丘李山之李与百谐音,此名念法依序与介、冈、百、山同音,即山冈百介之化名。其实,就是百介老爷的笔名。”

“老、老隐士的笔名?”这还真让人大吃一惊。

“唉,就连与次郎先生都猜不出了,光凭这笔名,根本无从查证究竟是何许人。但版权页上这笔名旁,却还清楚载明‘江户京桥生驹屋之山冈百介’。生驹屋乃江户首屈一指的蜡烛批发商,当年百介老爷正是这家商号的少东家。难道北林藩史上没有如此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