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雏菊

晚上,刘春晓又来找章桐了。

他还是不说话,一直就那么静静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穿着那件章桐最喜欢的深色夹克,右手垂在胸前,左手则随意地搭在椅子扶手上,神情慵懒。淡淡的月光下,他面带笑容,目光显得是那么温柔而专注,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一样。

有那么一刻,睡梦中醒来的章桐真的很想伸手去触摸他,尽管她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鬼,而眼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美丽的幻想罢了。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是不是你从来都未曾离开过我?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和酸楚,她伸手摁下了床头灯的开关。屋里瞬间充满了淡黄色温暖的光芒,而床边的椅子上自然也就变得空空荡荡。

可是,他还在这个屋子里,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难道不是吗?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章桐已经习惯了在夜里和刘春晓的相遇,尽管从当法医的第一天开始,自己就对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坚信无疑,随着生命的逝去、躯壳变得冰冷,而人的思维与灵魂也就荡然无存。可是,有时候,就像此刻,章桐却又变得非常矛盾,抑或,其实,她真的很希望自己过去所坚持的一切都是错的。那么,人虽然死了,但是灵魂依然还在,那该多好啊。

想到这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你总是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

章桐是女人,所以,她并没有别人眼中所看到的那么坚强。

有时候她也问过自己,对刘春晓,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是爱吗?记忆中,她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三个字。而他,活着的时候,也只是默默地守在自己身边,就像此刻,看着她在睡梦中醒来。他总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也不可避免地在自己的不经意之间消失。

章桐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因为她比谁都明白,死亡所代表的真正含义。她怕有朝一日清楚了这个和自己匆匆擦肩而过的男人的心事的话,那么,剩下的生命中,她将会每一天都在歉疚中度过。

相比起余生都生活在歉疚中,章桐觉得死亡要显得仁慈了许多。

窗外清冷的月光依旧静静地洒落在紧闭着的窗户上,房间里有点儿冷。章桐伸手摸了摸床边的暖气片,果然,细细的指尖很快就传来了熟悉的冰冷而又僵硬的感觉。

暖气停了。现在是凌晨一点半刚过,离天亮还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需要去等待。

她费力地探身够到了写字桌上的几张七寸相片,在彻骨的寒意把自己完全吞没之前,重新又缩回到了被窝里。

这是自己临睡前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工作。

相片中,是一朵已经干枯的雏菊,土黄色干瘪的花瓣被草草地揉成了一团,压得扁扁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枝干如同是用铁丝在很短的时间内笨拙地弯曲制成的一般,丑陋而又怪异。如果只是看相片,它和假花一般无二,但是章桐却很清楚,相片中的这朵雏菊,是一朵曾经在温暖的阳光下充满了生命的雏菊,就像那对眼球的主人一样。

凶手的用意已经非常明确。可是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眼球的主人是不可能存活的了,而这对眼球离开人体的时间很显然已经超过了72个小时,通过DNA寻找相关证据的可能性也就几乎不存在,而且即使能够提取到完整的DNA样本,如果死者没有进行过相应的备案登记的话,那么结果还是为零,而这个,恰恰正是章桐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一幕。

或许是盯着看的时间太久,相片中的雏菊突然让章桐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把相片翻了个身,反面朝上,微微闭上了双眼,靠着床头,似乎看不到它,自己的心里至少能感觉好受一些。

十三年前,要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曾经见过一朵几乎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雏菊,而和它一同出现的,则是一具同样没有了生命气息的年轻女孩那残缺不全的尸体。当时的这一切,给章桐的印象并不是非常深刻,而唯一让她感到不寒而栗的,却是耳边传来的那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哀嚎。

那天,乌云密布,灰蒙蒙的天空中下着很大的雨,围观的人群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因为那糟糕的天气而受到任何影响,他们小声议论纷纷,目光中尽是惋惜和惊愕。突然,不远处警用隔离带外,一辆警灯闪烁的警车飞驰而来,急刹车停下后,却不等停稳熄火,一个男人就不顾一切地拉开车门跳下车,发了疯一般悲泣着,向案发现场直直地冲了过来。

这突发的一幕让守候在警戒带周围的警员吓了一跳,最终,刑警队的人不得不动用了手铐,几个人合力才把这个伤透了心的男人给死死地铐在了那辆由他亲自开来的警车车门边上。可是,尽管如此,远远看去,被雨水浇得湿透的男人依旧几次三番地在做着无用的挣扎,伴随着阵阵哀嚎声传来,一边的警员们只是默默地把头转开,似乎都不忍心去看这一幕让人痛苦的场景。

这么悲伤,肯定是闻讯赶来的死者亲人。

“他是谁?”章桐抬头问身边站着的自己的同事。

同事只是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遇到这样的事,谁的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头顶沉重的防雨布在大雨中噼啪作响,快结束尸表初步检查的章桐低头看看死者残缺的面庞上那异样平静的表情,又抬头朝自己身后看去,那辆横在路口的警车却早就已经开走了。潜意识中,章桐的心头突然油然而生一种悲凉的感觉。

事后才知道,死去的女孩是这个男人的亲生女儿,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而这个男人,名字叫欧阳景洪,是一名缉毒警。

每个警察都有亲人,而亲人的意外逝去对谁来说都是一次足以致命的打击。

因为案发现场被一场大雨给冲刷得干干净净,死者欧阳青的身上又一丝不挂,所以,尽管在发现尸体后,尽可能多地做了补救措施,但是有用的破案证据却仍然是少得可怜。

章桐记得很清楚,当这个案子最终被按照悬案定义而被封存起来的时候,和薄薄的卷宗放在一起的,就只有这么一朵干枯的雏菊了。雏菊是在女孩本来应该是眼睛的地方被发现的,拿起雏菊,就是空荡荡的两个眼眶。即使是外行人都看得出来,摘除眼球的手术进行得非常糟糕,很多眼部组织都被破坏了,横切面参差不齐,深的地方甚至已经触及到了脑部组织。章桐不明白,如此残忍地摘除眼球,甚至于可以用“挖”来形容,但是为何女孩体内没有任何麻醉剂的残留物,而脸上却一点都没有痛苦的表情显露出来?当然了,不同种类的麻醉剂在人体内停留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发现残留物可以解释为尸体被发现时,残留物早就已经分解消失。可是,还有那雏菊,又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