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一九四二年

火焰照亮灰色夜空,仿佛肮脏的遮顶帆布,覆盖在单调荒芜的土地上。这片光秃土地将他们包围。也许苏联人发动攻击了,也许只是诱敌战术,除非战役结束,否则很难看清真正的局势。盖布兰躺在战壕边,双腿缩在身体下方,双手握枪,聆听远处空洞的隆隆声响,望着火球从空中向下飞窜。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望着火球,这样会导致夜盲,使他看不见苏联狙击手从无人地带的积雪中蠕动而出。反正他也看不见狙击手,他一个狙击手也没看见过,只是听从命令开枪射击而已。就像他现在做的。

“他在那里。”

这句话是丹尼尔·盖德松说的,他是全排里唯一的城市青年。其他弟兄的家乡名称,最后一个字多半是以“谷”收尾。有些谷很广大,有些谷很深、很荒凉、很黑暗,盖布兰的家乡就是一例。但丹尼尔的家乡并非如此。丹尼尔外表干净,额头很高,蓝色眼眸闪烁光芒,笑容灿烂,活像是从征兵广告上剪下来的模特儿。丹尼尔是从某个有地平线的地方来的。

“两点钟方向,矮树丛的左方。”丹尼尔说。

矮树丛?这片土地有如弹坑,哪来的矮树丛?有的,的确有矮树丛,因为其他弟兄正在射击。噼啪声、砰砰声、嗖嗖声,不绝于耳。每一轮击发的五枚子弹呈抛物线射出,都犹如萤火虫,画出一条条弹道线,划破黑暗。但这条弹道线会像是突然疲乏似的,速度骤降,沉入某处。无论如何,它看起来就是这样。盖布兰认为速度这么慢的子弹根本杀不死什么人。

“他要跑了!”一个充满愤恨的声音吼道。那是辛德·樊科。他的脸几乎和迷彩服融为一体,脸上那对瞳距稍小的小眼睛凝视着黑夜。辛德来自古布兰斯达地区偏远的高山农村,也许位于某个狭窄飞地,是个阳光永远照射不到的地方,因为他很苍白。盖布兰不知道辛德为何自愿来东部战线,但他听说辛德的父母和两个兄弟都加入了法西斯国家集会党,他们外出时会在手臂上戴上臂章,并举报他们怀疑是游击队员的村民。丹尼尔说,总有一天,告密者和那些利用战争来满足私欲的人,都会尝到鞭笞的滋味。

“他跑不掉的。”丹尼尔低声说,下巴抵在步枪上,“该死的布尔什维克分子一个也跑不掉。”

“他知道我们看见他了。”辛德说,“他会爬进那边的洼地里。”

“他不会的。”丹尼尔说,举枪瞄准射击。

盖布兰凝望着灰白色的黑夜。雪是白色的,迷彩军服是白色的,弹火是白色的。夜空再度被点亮。各种各样的影子掠过雪地表面。盖布兰再次凝望。水平线那端冒出黄红相间的闪光,跟着是几声遥远的隆隆声。这一切就像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一样,很不真实,只不过气温是零下三十度,而且没有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许这一次是真的进攻?

“丹尼尔,你动作太慢了。他跑掉了。”辛德朝雪地吐了口唾沫。

“没有,他还没跑掉。”丹尼尔说,话声更轻了些,跟着举枪瞄准射击,再射击。他的嘴巴似乎不再冒出雾气。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传来,盖布兰扑向铺满冰雪的战壕底部,双手抱头。大地摇撼。一块块褐色冻土如雨点般洒落,一块冻土击中盖布兰的钢盔,他看着冻土从面前滑落。等到确定空中再无冻土落下,他把钢盔推回原位。四周安静下来,白纱般的雪粒黏附在他脸上。人家都说,你听不见击中你的炮弹碎片。但盖布兰见过太多呼啸而过的炮弹碎片,知道传言并非属实。战壕里燃起了火。随着火光逐渐减弱,他看见其他人朝他这里爬过来,也看见他们的白色脸庞和影子,他们紧贴着战壕侧缘,头压得低低的。但是丹尼尔在哪里?丹尼尔!

“丹尼尔!”

“逮到他了。”丹尼尔说,依然躺在战壕边。盖布兰不敢相信他听见的。

“你说什么?”

丹尼尔滑入战壕,甩去冰雪和泥土,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今天晚上没有一个苏联浑蛋开得了枪。我们替托马报仇了。”他把鞋跟踩入战壕边缘,好让自己不会从冰面下滑。

“他死了吗?”这话是辛德说的,“妈的你没射中他,丹尼尔。我看见那个苏联士兵躲进洼地里。”

“没错。”丹尼尔说,“可是再过两个小时就天亮了,他知道自己得在天亮前出来。”

“对啊,他出来得有点太早了。”盖布兰聪明地补充道,“他是从洼地的另一边跑出来的,对不对,丹尼尔?”

“不管是不是太早,”丹尼尔微笑说,“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辛德啧了一声:“你还是别吹牛了吧,丹尼尔。”

丹尼尔耸了耸肩,查看枪膛,扳起扳机。然后他转过身,把枪背在肩上,一脚将战斗靴踢入战壕结冰的那一边,把自己荡了上去。

“盖布兰,把你的铲子给我。”

丹尼尔接过铲子,站直身子。他身穿白色冬季军服,黑色夜空和火光衬出他的身形轮廓,火光有如光晕般遍布在他脑袋周围。

他看起来像天使,盖布兰心想。

“靠!老兄,你在干吗?”说这句话的是班长爱德华·莫斯肯,这个来自缪南的冷静士兵很少像组里的丹尼尔、辛德和盖布兰那样高声说话。新来的菜鸟如果犯错,通常会受到大声训斥,那些大声训斥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这时爱德华用他那睁得老大的眼睛望着丹尼尔,他那只眼睛从不合上,即使睡觉也不会合上。盖布兰亲眼见过。

“丹尼尔,趴下找掩护。”班长爱德华说。

但丹尼尔只是微笑,接着他就不见了,只剩下他嘴中冒出的雾气在他们上方飘浮了短短几秒钟。水平线后方的火光沉落,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丹尼尔!”爱德华大喊,手脚并用爬出战壕,“妈的!”

“你看得见他吗?”盖布兰问。

“他不见了。”

“那个疯子要铲子干吗?”辛德问,看着盖布兰。

“不知道,”盖布兰说,“会不会是要移动尖刺铁丝网?”

“他移动尖刺铁丝网干吗?”

“不知道。”盖布兰不喜欢辛德那双粗野的眼睛。辛德的眼睛令盖布兰想起曾在他们排的另一个乡下青年。那青年最后发了疯,一天晚上,他执勤前在鞋子里撒尿,结果脚趾全得切除。但他现在已回到挪威老家,也许他其实没发疯。无论如何,那乡下青年也有一双粗野的眼睛。

“也许他去无人地带散步了。”盖布兰说。

“我知道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什么,只是不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