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
“他现在化为乌有啦。”哈利旁边的人说着,画了个十字。他看起来威风凛凛,皮肤晒得很黑,眼睛是浅蓝色,让哈利想起染色的木料和褪色丹宁布。他的丝质衬衫领口敞着,脖子上挂了一条粗金链,雾面的粗链在太阳下微微闪烁。他的鼻子满布细细的血管,稀疏头发底下的褐色头颅亮得像颗撞球。罗德·柏尔克有双生气勃勃的眼睛,让他近看之下更显年轻,不像七十岁的人。
他一直喋喋不休,说得很大声,显然也不因为人在丧礼上就有所收敛。他的诺尔兰口音在圆顶天花板下回荡,大家却连回头瞪他一眼都没有。
他们出了火葬场以后,哈利向他自我介绍。
“这样呀,所以我旁边一直站着一个警察,我都不知道。幸好我什么都没说,不然就惨了。”
他发出洪亮的笑声,然后伸出老人干瘪粗韧的手,“柏尔克,在领最低等级年金。”话里的讽刺味道并没有出现在眼神里。
“彤亚·魏格说你算是本地挪威人社群的精神领袖。”
“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也看得出来,我只是个老头子,不是什么牧羊人。而且我已经搬到外围去了,字面意思也好,譬喻也好。”
“这样呀?”
“搬到万恶渊薮去了,泰国的索多玛。”
“芭堤雅?”
“没错。还有几个挪威人住在那,我努力让他们安分守己。”
“我就直说了,柏尔克,我们一直想联络欧夫·克利普拉,但怎么找就是那个看门的,他老是说不知道克利普拉人在那里、什么时候回来。”
柏尔克咯咯笑,“听起来是克利普拉没错。”
“我听说他偏好自己主动跟人联络,可是我们正在调查命案,而且我没什么时间。我知道你是克利普拉的好朋友,算是他跟外界的连结?”
柏尔克歪歪头,“我不是他的副官,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不过替他居中联络这一点,你确实说对了,克利普拉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讲话。”
“克利普拉和大使的接触是你安排的吗?”
“一开始是,不过克利普拉喜欢大使这个人,他们常常来往。大使也是出身桑莫拉那一带;乡下来的就是,不像克利普拉是地道的奥勒松市人。”
“他今天没来倒是奇怪?”
“克利普拉随时都在旅行。他好几天没接电话,我猜他去越南或老挝看他的生意,根本不知道大使死了,这案子也没登上什么头条。”
“死于心脏衰竭的话,通常不会。”哈利说。
“所以挪威警察是为这个来的吗?”柏尔克一边说,一边用白色大手帕擦掉脖子上的汗。
“大使在海外死亡的话,这是例行程序。”哈利一边说,一边在名片背后写下警局的电话号码。
“如果克利普拉出现了,打这只电话可以找到我。”
柏尔克仔细看了名片,好像有什么话脱口欲出,又改了主意,把名片放进胸前口袋,点了点头。
“电话号码我收下了。”他说完话,握了手,就往一辆老荒原路华车走过去。在他身后,刚清洗过的红色汽车烤漆闪闪发光,一半车身停到了人行道上;是哈利见过的、开到墨内斯家门前那一辆保时捷。
彤亚·魏格缓步往他走来,“柏尔克帮得上忙吗?”
“这次帮不上。”
“克利普拉的事他怎么说?他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打算离开的样子,而且哈利隐约感觉她在等他继续说。他一时偏执起来又看见那个外交官在扶那布机场冷酷的目光──“零丑闻,懂吗?”她是不是奉命监视哈利,如果他踩线了,就要回报图鲁斯处长?他看着她,立刻断了这个想法。
“红色保时捷是谁的?”他问。
“保时捷?”
“那辆。我还以为奥斯佛郡的女生不到十六岁就知道每一种汽车标志了。”
彤亚把他这句话当耳边风,戴上她的墨镜。“是颜斯的车。”
“颜斯·卜瑞克?”
“对。他在那里。”
哈利回头。台阶上站着希丽达·墨内斯,一身夸张的黑色丝质长袍,旁边是穿着深色西装、一脸严肃的桑沛。他们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一些的金发男人,哈利在教堂里就注意过他,温度计显示三十五度,他却在西装外套底下穿了背心;他的眼睛被一副看起来很贵的墨镜遮住,正在低声跟一个也穿黑色的女人说话。哈利盯着她看,她彷佛感觉到他的视线,竟然转过来对着他。他没有马上认出如娜·墨内斯,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了。她奇怪的肢体不对称已经消失了,而且比台阶上其他人都高。她的视线只有短暂停留,除了无聊之外,没透露出任何情绪。
哈利致歉告退,往台阶走上去,向希丽达表达慰问之意。她的手握起来无力又被动,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他,浓浓的香水味掩盖了琴酒的味道。
然后他转向如娜。她用手挡住太阳光,瞇着眼抬头看哈利,假装刚刚注意到他。
“嗨,”她说,“这个小矮人国里总算有人比我高了。你不是来我们家的那个警探吗?”
她的语气暗藏挑衅意味,有着青少年那种勉强装出来的自信。她握起手来坚定有力,哈利的眼睛下意识找起另一只手。黑色袖子底下突出一条义肢。
“警探?”
说话的是颜斯·卜瑞克。
他已经拿下墨镜,正瞇着眼。凌乱的金色浏海落在蓝色近乎透明的瞳孔前面,一张圆脸还有婴儿肥的样子,眼周的纹路却透露出年纪至少超过三十。先前的亚曼尼换成了乔吉欧,手缝的贝利鞋亮得像黑镜子,但他的外表就是让哈利感觉像卤莽的二十岁小孩作大人打扮。哈利开口自我介绍。
“我是挪威警方派来的,要做一些例行的调查。”
“这样啊。那是正常程序?”
“大使死的那天,你跟他说过话,对吗?”
颜斯惊讶地看着哈利,“没错,你怎么知道?”
“我们找到他的手机,你的号码是他最后拨出的五通电话之一,他在下午一点十五分打的。”
哈利仔细观察颜斯,但他的脸没有流露出不安或困窘。
“我们可以聊聊吗?”
“来找我吧。”颜斯变出一张名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家里还是公司?”
“我在家里只睡觉。”
他嘴角那一抹轻笑根本不可能看得出来,但哈利就是知道有那抹微笑在,好像跟警探讲话只是一件刺激的事,有点脱离平常的事。
“容我失陪一下。”
颜斯在如娜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对希丽达点点头,就慢慢跑向他的保时捷。人渐渐散了,桑沛陪着希丽达走向大使馆的车,剩下哈利站在如娜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