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亚历克·洛丁对阿什比家成年礼何止是有兴趣,简直是想把它搅个天翻地覆呢。此时此刻,他已经在积极地进行幕后操纵了。

或者说,他尝试着要在幕后操纵。因为他要摆弄的“玩偶”有些不大听话。

他这会儿坐在“绿人餐馆”里屋内,面前还放着吃剩的午饭,旁边坐了个年轻人——人们可能会说,他还是个男孩,可是在他身上又有一种自持和冷静,这在其他青少年身上是很难找见的。洛丁给他倒了杯咖啡,又大方地给他加了些糖,时不时地打量着他,看他在桌子上来回转动一个几乎空了的啤酒杯。很明显,这个动作是他刻意所为,只有这样,他才会转了这么久连一丝厌倦之意也没有。

“考虑好了吗?”洛丁终于开口问道。

“不行。”

洛丁喝了一口咖啡。

“我又不是个戏子。”

这看似平淡无奇的话一针见血地戳中了洛丁的痛处,使他不由得红了脸。

“如果你觉得不行,那你就想,反正又没让你投入真情实感。也不是要激发你对她的孝心。只是想要你在面对一个十年不曾谋面的姑姑时,能够表达出一种有礼有节的态度罢了——就表现出你对她的爱就行了,又没让你弄个死去活来。”

“就是不行。”

“你个小白痴。我可是在给你一个发大财的机会。”

“一半的财富而已,何况又不是你来给。”

“要不是我在给你这个机会,那我又是在干吗?”

“怂恿我。”年轻人说道,眼睛仍然盯在缓慢打转的啤酒杯上头。

“好极了,我是在怂恿你,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这又有什么不妥呢?”

“疯狂。”

“疯狂又怎么样?你可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啊!”

“没人能表演得天衣无缝。”

“不久以前,有个演员在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之下——请原谅我这个比喻——扮起了一个妇孺皆知的大将军,并且还相当成功哩!”

“这都两码事儿。”

“好吧。没人叫你去假扮,你就本色出场吧,这样任务也变得简单多了。”

“就不。”年轻人固执地回答。

看得出,洛丁在尽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他粉红色的脸松松垮垮的,叫人不禁想起蘑菇的背面。面部的肌肉跟莱丁厄姆家原本漂亮的骨骼相互剥离,散漫得不成样子。近来冒出来的眼袋似乎拖累到了他本来毋庸置疑的聪明劲儿。过去,剧院经理让他演欢快年轻的浪子;现在,留给他的都是些声名狼藉的放荡角色。

“我的天!你的牙!”他突然惊叫道。

哪怕事发突然,年轻人也没有受到丝毫惊吓,仍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只是破天荒地抬起头来,双目全无兴致地定格在洛丁身上,问道:“我的牙又怎么着了?”

“人们现在就是通过牙齿来鉴别身份的。你知道,牙医那儿会保留牙印记录的。我记不得这些孩子们是去哪儿看的牙了。看来还得做些功课。你这门牙还是原装的吗?”

“中间两个上了牙套。牙齿被磕掉了。”

“好在我还记得,他们是去城里某家诊所看的牙。每年他们会去伦敦看两次,一次是在圣诞节前,一次是在夏天的某个时候。他们早晨看牙医,下午去看表演:冬天看的是哑剧,夏天则去奥林匹亚看赛马。顺带一说,这些都是你该知道的。”

“是吗?”

这慢条斯理的回答简直让洛丁抓狂。

“听着,法拉,你到底在害怕啥?担心他身上会有个草莓状的胎记?放一万个心吧,我跟那孩子不知道一起光着身子洗过多少次澡,他身上根本没那玩意儿。他是个极其普通的孩子,随便在英国各个预科学校都能抓一大把这样的小孩出来。你现在要比那个孩子在任何时候都要更像他弟弟,尽管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孪生兄弟。我实话告诉你,我曾一度把你错认成小阿什比呢!这下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消跟我一起住上个把星期,我保证最后你会对克莱尔村和村里的人都了若指掌的。拉特切兹就更不在话下了,我甚至连每个储藏室的位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当然,还要告诉你有关阿什比家族的事儿。对了,你会游泳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回头开始玩酒杯了。

“游得好吗?”

“凑合。”

“做过资质评定吗?”

“没这个必要。”

“那孩子游起来就像条鳗鱼。还要考虑下耳朵的问题。你的耳朵看起来倒还普通,他的耳朵应该也还普通,不然我会记起些什么的。任何核对身份的人都会留心耳朵的。不过我还得查一下他留下来的照片。正面看倒没什么问题,可近了看就会露出破绽的。我想,我还得去趟克莱尔做些调查。”

“别在我身上瞎费劲了。”

洛丁语塞片刻,接着心平气和地问道:“告诉我,你到底相不相信我说的故事?”

“你的故事?”

“你就说你相不相信我的话吧。你相不相信我从一个叫作克莱尔的村庄来,那儿有个跟你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的人?你信吗?还是认为,这只是我用来糊弄你,好让你跟我一起回去的小伎俩罢了?”

“不,我没那么想。我信你。”

“那好,真是谢天谢地!”洛丁挑了挑眉毛说道,“我知道我的样子也不像什么善男信女,可要说我贪婪如豺也不是。好啦,不多说了。结了这桩,我们来说另一桩:你自信自己长得很像这个小阿什比吗?”

年轻人没有立马回答,只是又转了一圈杯子,才说道:“我还是拿不准。”

“怎么呢?”

“你自己都说有好几年没见着他了。”

“可你又不是要装成小阿什比啊!只要长得像就好了。相信我,你确实是像极了!我的天,真像!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哪会相信这档子事情呢。我原本还以为,这样的巧合只会出现在小说里头哩!单凭这一点,你就值得大捞一笔。而你要做的,不过是伸手去拿罢了!”

“哦,不,我可不能这么干。”

“只是给你打个比方啦!不知道你想过没有,除了第一年里的事情之外,你所有的经历都可以向他们从实交代?那都是你自个儿的经历,经得起任何考验。”他的声音似乎扭曲成了喜剧式的对话,“但是,你讲的都是真的吗?”

“哦,这是当然的了,你可以去查。”

“那敢情好。你现在只要说当年你是从韦斯托弗偷偷上了艾拉·琼斯号出走了,而不是去迪耶普[1]一日游了就好!”

“你怎么就知道当时西部港就有一艘叫作艾拉·琼斯号的船?”

“好一个‘当时’,小老弟,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那孩子失踪当天,就有一艘叫这么个名字的船停泊在韦斯托弗。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当时几乎一整天都在画它。当然是在画布上画的,而不是在船上画的,你懂吗?只是我还没画完,这老驳船就开走了。我每次画的那些个船都赶在我画完之前就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