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彻老爸

得知妈妈生了个男孩时,我打心底乐不可支,因为我确信终于可以逃离那种悲惨的生活了。

老爸无疑比我还要兴高采烈,当时他正和我一起在家里等待。当我把医院来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就像健美选手般用力绷紧全身肌肉,足足哼哼了一分钟,才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

“好极了,彰子!”

这一声狂喊,令附近的狗都惊得齐声狂吠。

我和老爸一道前往医院看望。老爸对立下大功的妈妈只简单慰问了两句,就提出要看婴儿。护士把婴儿抱来后,他全然不理会容貌,第一反应就是检查下半身。

“哦哦,有有!确实有鸡鸡!是男孩,货真价实的男孩!哈哈哈,太好了,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看着老爸发疯般大喊大叫,我的心情却奇妙地冷静下来。我望了一眼床上的妈妈。虽然刚分娩完,她的表情也同样看不出兴奋。目光相触的刹那,我们似乎都察觉了对方的心思,不约而同地轻轻叹了口气。

“唉,你要是男孩子多好啊!”打从我记事起,老爸就一直对我念叨这句话,听得我岂止耳朵长茧,简直连耳朵都成了茧子。我本来很可能会被念叨得自暴自弃,之所以没到这一步,是因为我觉得他的理由实在无聊得紧,只是他自己不这么觉得。

老爸的梦想就是把儿子培养成职业棒球选手。这一梦想背后是个很老套的故事——他自己很想成为棒球选手,却未能如愿。

照我妈的说法,我爸没能当成,纯粹是因为毫无天赋。既然如此,只怕儿子出人头地的指望也不大。可老爸却不这么想。

“我在棒球上没有取得什么成就,都是因为起步太晚。只要从小勤奋练习,我儿子将来笃定能成为职业选手。”

老爸对此深信不疑。听说他和我妈结婚前就宣称,只要生了儿子,定要将这一想法付诸行动。

可惜事与愿违,婚后不久生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我。老爸大为沮丧,只好寄希望于下一个孩子。给我起名望美,就是蕴含了“期望”的含义。

但我的名字丝毫没有发挥效力,妈妈的肚子再也没了动静。老爸心急如焚,每天晚上努力播种(我猜的),却总也不见成果。

到我五岁那年,老爸终于死了心。可他又转而异想天开,有一天买来儿童用棒球手套,对我说:

“来,望美,我们来练习投接球吧。”

我一向都是玩娃娃换装游戏,听后回答:

“啊?我不想练呀。”

“为什么不想?投接球很有趣哦。好了,快换上运动服!”

老爸硬把我拖出门,逼着我练习投接球。

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就陷入愁云惨雾。每天早上天还蒙蒙亮,老爸就把我叫起床,至少练上两个小时投接球。有时候起得比送报纸的大哥哥还早。看到我们父女俩一大早就挥汗如雨地练习投接球,他惊讶得目瞪口呆。

总之,老爸把原打算培养儿子的那一套都用在了我身上,好像觉得既然儿子没指望,就只能拿女儿将就将就了。

“等望美长大成人,说不定已经有女子职业棒球比赛啦。要是没有,我们就自己组织一拨人玩好了。最近女性不断涉足男性的领域,所以这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练习完投接球,吃早饭的时候,老爸常常这么对我说。我总觉得他其实是讲给自己听的。

不得不陪着老爸做梦,我实在是不胜其烦。我多次尝试反抗,甚至撂下“我最讨厌棒球!”的狠话,但每次妈妈都劝我:

“反正你爸很快就会放弃了,你就陪他玩玩吧。”

被她这样软语央求,我也就狠不下心拒绝。就这样,我不情不愿地继续应付着老爸。

上小学后,我被迫加入了本地的少年棒球队。队里就我一个女孩子,起初还有人嘲弄我,但事实证明,同年龄段的孩子中数我技术最好,于是再也没人说闲话了。

老爸一有时间就来看我们训练,有时看得坐不住了,还会自作主张地指导我和其他孩子。老实说,教练显得有点厌烦。

我并没有太认真训练,但仍很快便成为正式队员,出场比赛。不用说,老爸自然是我的拉拉队。我表现抢眼的时候,他比我还要兴奋,一个人狂喜乱舞半天后,还总要加上一句:

“唉,你要是男孩子多好啊……”

每次听到他这句话,我就感谢老天,幸亏没把我生成男儿身。同时我暗暗祈求,快让我从这恼人的境地里解脱出来吧。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女孩。虽然才上小学三年级,身边不少朋友已经打扮得女人味十足,让我不由得焦急起来。我穿的都是男孩的衣服。就算想穿可爱的连衣裙,可我脸晒得黑黝黝的,手脚上全是伤,跟裙子一点都不协调。

我即将升入四年级时,妈妈怀孕了。从那一天起,我和老爸就天天祈祷。老爸是为了实现本已死心的梦想,我则是为了逃离目前的状况。我们的心愿只有一个——这次一定要生男孩。

然后果然生了男孩。这个被取名为勇马①的孩子,可以说从一出生命运就已注定。

如同第一次播下花种的孩童般,老爸每天都要察看勇马的成长情况。他用裁缝用的卷尺从头顶量到脚尖,然后感叹:“唷,比昨天长高了五毫米。”听口气,他已在心急火燎地期待和儿子一起打棒球的那一天。

至于我,在弟弟出世的第二个月就退出了棒球队。妈妈把这件事告诉老爸时,他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噢,是吗”。顺利从棒球地狱解脱的我,立刻开始留长发(以前一直是类似运动头的古怪发型),尽量不去户外,以尽快把皮肤捂白。

勇马三岁时,老爸给了他一个软式棒球。以前就已教他玩过球,但真正全力训练则是从这时开始的。

老爸要求勇马用左手投球。

“棒球运动中左投手是很宝贵的人才,即使球的时速比右投手慢上十公里,威力也同样惊人。假如对方是左打者,那就更占便宜。另外,牵制一垒跑者也很容易,最终自责分②就会很少。”

三岁小孩哪里听得懂这些,老爸却喋喋不休。

后来老爸又采取各种手段实施左投手培养计划。勇马本来惯用右手,很快就学会用右手握筷子和铅笔,但老爸连这些细节都要求他改变。

一天,老爸买来一大堆玻璃球,放在海碗里,旁边再放一个空海碗,然后给勇马一双筷子,对他说:

“你听好,勇马,用左手拿筷子,把玻璃球夹到另一个海碗里。你要天天练习,一直练到能迅速夹起来为止。”

用筷子夹玻璃球,就算右手都很费劲,更别提左手了。勇马每天都练得愁眉苦脸,老爸还坐在他面前计时,嚷着“不行,不行,比昨天慢了五秒”之类的激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