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安回到自家公寓,老仆伊迪斯冷冷地出来迎接。

她站在厨房门口,“我本来帮你准备了很棒的鲽鱼,还有焦糖奶冻。”

“对不起,我跟劳拉女爵吃过午饭了,我不是早早打电话告诉你说,我没办法回来吗?”

“鲽鱼我还没煮。”伊迪斯不甚情愿地坦承。她身材高瘦,跟军人一样挺拔,嘴角总是紧紧抿着。

“不过朝令夕改不像你的作风,换作是莎拉小姐的话,我就不会讶异了。她出发后,我才找到她一直在找的那双漂亮手套,可惜太迟了。手套就塞在沙发后。”

“真可惜,”安接过漂亮的毛织手套,“她已经离开了。”

“我想她很高兴去吧。”

“是啊,她们一群人都开心得要命。”

“回来时可能就没办法那么开心了,很可能拄着拐杖回来。”

“哎哟,伊迪斯,快别乌鸦嘴了。”

“瑞士那地方太危险了,万一断手断脚又没接好,打石膏生了坏疽,岂不完蛋,而且还臭得要死。”

“但愿莎拉安然无恙。”安说。她早已习惯伊迪斯的杞人忧天了。

“少了莎拉小姐,这里感觉就不一样了,”伊迪斯说,“我们会不知所以,无话可聊。”

“你刚好可以趁机休息,伊迪斯。”

“休息?”伊迪斯不悦地说,“我休息干嘛?我妈以前总说,宁可累死也不要锈死,我一向奉行不渝。莎拉小姐不在家,她和那群朋友不会没事杀进杀出,我就有空好好打扫了。这里得彻底清理一番。”

“我觉得家里已经很干净了,伊迪斯。”

“那是你的看法,这事我比你在行,窗帘全需要拆下来好好抖净,那些灯架也该洗一洗了。噢!该做的事太多啦。”

伊迪斯开心得眼睛发亮。

“找个人来帮你吧。”

“什么,帮我?才不要,我喜欢把事情做好,现在能信赖的女孩不多啦,你这儿有不少好东西,该妥善保管。除了煮饭之外,我哪件事不是做得尽善尽美。”

“但你厨艺很好呀,伊迪斯,你自己知道吧。”

伊迪斯高深莫测的表情露出淡淡的满足笑容。

“噢,煮饭哪,”她立刻说道,“煮饭是雕虫小技,不算正事。”

她走回厨房问:“你打算几点喝茶?”

“噢,再等会儿,四点半左右。”

“我若是你就会去睡一下,晚上就能容光焕发了,趁清闲时,好好享福。”

安笑了。她走进客厅,伊迪斯帮她整顿沙发,让她歇躺。

“伊迪斯,你把我当小女孩照顾。”

“我刚来帮你母亲时,你就是个小女孩,你现在也没怎么变。格兰特上校打电话来提醒,别忘了八点钟在莫格达餐厅,我跟他说你晓得,但男人就是这样,啰唆个没完,军人尤其如此。”

“他很贴心,怕我今晚寂寞,所以约我出去。”

伊迪斯公平地评价道:“我不是讨厌上校,他虽然吹毛求疵,但毕竟是位绅士。”她顿了一下,又说道:“整体来说,别人搞不好比格兰特上校更糟。”

“你刚才说什么,伊迪斯?”

伊迪斯眼都不眨地看着她。

“我说呀,有的男人更糟……唉,莎拉小姐不在,应该就不会那么常见到格里先生了。”

“你不喜欢他吗,伊迪斯?”

“喜欢也不喜欢,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他很迷人——这点你无法否认,可是他不是牢靠型的。我姐姐家的马琳就嫁给那种人,一份工作从来做不满六个月,而且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

伊迪斯离开客厅,安将头靠回抱枕合上眼。

车嚣从紧闭的窗外隐隐传来,像远处的蜜蜂,响着悦人的嗡鸣,身边桌上的黄水仙飘出甜淡的香气。

安觉得宁静而愉快,她会想念莎拉,但暂时独处感觉好清幽。

而她今早竟然慌成那样……

不知詹姆斯今晚邀了些什么人……

莫格达餐厅是间相当旧式的小餐厅,酒醇菜香,还有一种悠闲的气氛。

安是受邀者当中第一位抵达的,她发现格兰特上校正坐在吧台上不断地看表。

“啊,安。”他跳起来迎接她,“你到了。”他欣赏地看着她的黑礼服及项上的单串珠链。“美女能这么准时真好。”

“我迟到三分钟,别说了。”安对他笑道。

人高马大的詹姆斯·格兰特上校,浑身是军人的英气,他理着灰色平头,下巴坚毅。

上校再次看表。

“这些人怎么还不来?咱们的桌子八点十五分就会准备好了,我们先喝点酒。雪利酒好吗?你比较不喜欢鸡尾酒是吧?”

“好,麻烦给我一杯雪利酒。还有谁会来?”

“马辛厄姆夫妇,你认识他们吗?”

“当然。”

“还有珍妮弗·格雷厄姆,她是我表妹,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否曾……”

“你带我见过她一次。”

“另一位男士是理查德·克劳菲,我前几天才遇见他,很多年没见了。他在缅甸待了大半辈子,回英国后,觉得不太适应。”

“不难想象。”

“他人很好,但遭遇挺悲惨的,老婆生第一胎时死了,克劳菲很爱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平复,只好离开这儿——所以才会跑去缅甸。”

“孩子呢?”

“噢,孩子也死了。”

“真可怜。”

“啊,马辛厄姆夫妇来了。”

莎拉老爱叫马辛厄姆太太是“不稀罕夫人”,她露出洁亮的牙齿朝他们走来。马辛厄姆太太生得十分瘦弱,在印度多年,皮肤变得又粗又干,她先生身材矮胖,讲话老颠三倒四。

“又碰面了,真好。”马辛厄姆太太热情地握住安的手,“穿得美美地出来用餐真开心,尤其我很少穿晚礼服。大家都说‘不要改变’,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好乏味,好多事都得自己动手!我老是待在厨房水槽边瞎忙!我觉得快要在这个国家待不下去了,我们有考虑过去肯尼亚。”

“很多人都离开了,”她先生说,“受够了这无能的政府。”

“啊,珍妮弗来了。”格兰特上校说,“还有克劳菲。”

三十五岁的珍妮弗·格雷厄姆个头高挑,生着一副马面,笑声有如马嘶。理查德·克劳菲是位中年男子,脸面晒得黝黑。

他坐到安旁边,安开始与他搭话。

他回英国很久了吗?有什么感觉?

他表示得适应一下,因为一切与战前差异极大,他一直在找工作,但像他这种年纪的人,找工作并不容易。

“我相信真的不好找,但这实在太糟了。”

“是啊,毕竟我才五十出头,”他露出稚气迷人的笑容,“我有一小笔钱,正在考虑要不要到乡间买块地,种蔬果来卖或养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