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卢埃林—1956 第二章
她的眼神极其缓慢地从海港的灯火收聚回来,然后张大眼,茫然地望了他一会儿,卢埃林感觉她努力想将飘忽的心思拉回。
卢埃林突然对她生出同情,因为女子实在非常年轻,除了年纪轻(依他判断,约莫二十三四岁),还有种未成熟的稚气,仿佛正要绽放的玫瑰花苞硬生生被冰霜冻住了。表面看似正常,但却再也无法继续成长,花苞不会枯萎,只会含苞落地。卢埃林觉得她看起来像迷途的孩子,却也非常欣赏她的美貌。女子真的很美,男人一定会想帮助、保护、疼爱她,可说是占尽各种优势。然而她却坐在这里,愣愣望着遥不可测的远方,沉浸在遗失了的幸福里。
她张大深蓝色的眼睛打量卢埃林,不甚确定地说:“噢?”
卢埃林等着。
然后她微微一笑:“请坐。”
卢埃林拉过椅子坐下。
她问:“你是美国人吗?”
“是的。”
“是从船上下来的吗?”
他再次望向海港,码头边有艘船。码头上几乎时时有船。
“我确实是搭船来的,但不是那艘,我到这里已经一两个星期了。”
她表示:“大部分的人不会待那么久。”
那是结论,而非疑问。
卢埃林招来侍者。
他点了杯香橙酒。
“我能为你点什么吗?”
“谢谢你,”她说,然后又补上一句,“他知道我要什么。”
男侍点头离开了。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
女子终于说道:“我猜你很孤单吧?这里美国人或英国人不多。”
卢埃林知道她在猜测自己为何与她攀谈。
他立即答道:“不,我并不孤单,我其实很喜欢独处。”
“噢,一个人真的很不错,对吧?”
她热情的语气令他诧异。
“我懂了,”他说,“所以你才跑来这里?”
她点点头。
“来这里独处,结果被我坏了好事?”
“不会的,”她说,“没关系,因为你是陌生人。”
“原来如此。”
“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
“你想知道吗?”
“不想,最好别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叫什么。”
她怀疑地又说了一句:“不过也许别人已经告诉你了,咖啡馆里每个人都认识我。”
“不,他们没提,我想他们晓得你不想让人知道。”
“他们很贴心,人都好客气,这不是硬学来的,而是本色天性。我直到来岛上,才相信发乎自内心的礼貌是如此美好——如此正向的事情。”
侍者为两人端来酒,卢埃林付了账。
他看着女子捧在手里的玻璃杯。
“白兰地吗?”
“是的,白兰地很有帮助。”
“有助于让你感觉孤独吗?”
“是的,让我觉得……自由。”
“你不自由吗?”
“有谁是自由的?”
卢埃林想了一下,女子的语气并不苦涩,而是十分的平常心,只像是在问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人的命运是注定的?”
“不,我并不这么想,不完全是。我可以理解那种命运被安排好、只要像船只一样遵循航向、顺命而为就好的感觉。但我更像一艘突然偏离航道的船只,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大海狂风摆布,困在迷惘中无法自拔。”她又表示:“我在胡言乱语了,大概是白兰地作祟。”
他表示同意。
“一定是白兰地的关系。酒把你带往何处?”
“噢,远离这里,就这样而已,远远离开……”
“你到底想远离什么?”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怪就怪在这里。我是个什么都不缺的好命人。”她郁郁地说,“拥有一切……噢,我也有悲伤失落的时候,但与那无关。我不会缅怀过去,不耽溺往昔,我并不想回头也不想往前走,我只是想出走到某个地方。我坐在这里喝白兰地,让自己神魂出游,远远飘出海港,到某个并不存在的虚境里。就像小孩梦见飞翔一样,没有重量地轻盈飘浮着。”
她的眼神再次涣散起来,卢埃林看着她。
不久,她微微惊跳地回过神。
“对不起。”
“别勉强收神,我要走了。”卢埃林起身道,“我能偶尔过来坐下跟你聊一聊吗?你若不想被打扰,直说无妨,我能理解。”
“不会的,我喜欢你陪。晚安了,我还不想回去,因为我不是每次都能来。”
◆
约莫一周后,两人才又聚首谈话。卢埃林一坐下,女子便说:“很高兴你还没离开,我还担心你可能已经走了。”
“我还不打算走,时机还没到。”
“你离开这里后要去哪里?”
“不知道。”
“你是说,你在等命令吗?”
“也可以这么说,是的。”
她缓缓表示:“上回我们净聊我的事,都没谈到你。你为什么跑到岛上?有什么理由吗?”
“也许跟你喝白兰地的理由一样,为了逃离,我想离开人群。”
“是一般大众,还是指特定的人?”
“不是一般大众,我是指认识我,或知道我过去的人。”
“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是的,是出过事。”
她倾身向前探问。
“你跟我一样?有事将你推离了航道吗?”
他近乎用力地摇着头说:“没有,完全没有,而是我的生活模式起了本质上的重大变化。”
“可是你刚才说人群……”
“是这样的,人们并不了解,他们替我难过,想将我拉回原状——拉回某种已经结束的状态里。”
她不解地蹙着眉。
“我不太……”
卢埃林笑道:“我以前有份工作,现在……失业了。”
“是很重要的工作吗?”
“我也不清楚。”卢埃林凝思道,“我本以为很重要,但谁知道什么叫重要呢?人不能太倚重自己的价值观,因为价值观都是相对的。”
“所以你放弃那份工作了?”
“不。”他再次展露笑容,“我被解聘了。”
“噢。”她吓了一跳,“你……介意吗?”
“噢,是的,我介意得很,任何人都会,但现在都过去了。”
她对着自己的空杯皱眉,一转头,等在一旁的侍者当即换上一杯满酒。
她喝了两口后说:“能问你一件事吗?”
“请说。”
“你认为快乐非常重要吗?”
卢埃林考虑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