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卢埃林—1956 第六章
卢埃林最后一番话令理查德不解。
他尴尬地说:“谢谢你将一切告诉我,请相信我无意打探隐私。”
“我知道,你对别人是诚挚的关切。”
“而你又是位非常特别的人,我读过各种描述你布道的杂志,但吸引我的不是那些详细的事实细节。”
卢埃林点点头,心思还挂在过去。他想起那天搭电梯直奔摩天楼三十五楼的情形。接待室一位接待他的优雅金发美女将他交给一位宽肩健硕的青年,由青年带他去最后一站:大金主的私人办公室。大型办公桌白亮的桌面,以及从桌后起身、伸手表示热诚欢迎的男人,就跟那天在沙漠中所见一样:方脸宽颊,蓝眼窄小精锐。
“……很高兴认识您,诺克斯先生。依我个人浅见,国人回归上帝的时机已臻成熟……应大力推广……为达成效,我们应投下资金……我曾听过您两场布道会……我当然深受感染……您真是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太棒……太精彩了!”
上帝结合无限的商机,感觉会不会不搭?有何不可?假如对商机的敏感度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才能,何不善加利用、为上帝服务?
他,卢埃林,毫不迟疑这个房间以及这位他已预见过的男人,是上帝安排的一环,是他注定会遇上的。此人是出于单纯的信仰,或只是为了掌握商机,拿上帝当摇钱树?
卢埃林从来不清楚,亦不费心臆断。这是上天的安排,他只是上帝的使者,一个奉行上帝旨意的人。
十五年了……从最初的小型户外聚会、演讲厅、大厅,到大型体育馆。
人山人海,模糊的群众脸孔,远远地一排排紧簇着,等待、渴望……
而他呢?则永远一样。
浑身发寒、恐惧地畏缩着,空虚地等待。
然后卢埃林·诺克斯医师站起来,接着……脑中传来话语,从唇间流泻而出……那不是他的话语,从来都不是,但荣耀与演说时的狂喜却属于他。
(危险当然就在这里了,奇怪的是,为何他到此时才明白。)
接着是随之而来的,女人的献媚、男人的巴结,身体的虚脱与反胃,以及群众的盛情、奉承和歇斯底里。
卢埃林尽可能地回应群众,此时他已不再是上帝的使者,只是个凡人,只是个与那些崇拜者所期许的相去甚远的凡夫。因为他所有的尊严与美德已枯竭耗尽,成了一个又病又累、绝望而空虚的人。
“可怜的诺克斯医师,”人们说,“他看起来好累。”
疲倦愈演愈烈……
他原本身强体壮,仍不足以撑过十五个年头。恶心、头昏、心悸、呼吸困难、昏厥——简单说,就是体力透支。
于是卢埃林跑到山区疗养院定定躺着,望着窗外刺破天际的松影,接着一张粉红色的圆脸俯向他,厚重的眼镜后那双猫头鹰似的眼睛严肃地看着他。
“这需要一点时间;你得当一阵子病人。”
“怎么了吗,医生?”
“幸好你身体底子不错,不过透支太厉害了,心脏、肺等等——你体内的所有脏器都受到感染了。”
“你是说,我快死了吗?”他略感好奇地问道。
“当然不是,我们会帮助你康复。虽然时间久一点,但你会健健康康地出院,只是……”医生迟疑着。
“只是什么?”
“请你务必了解一点,诺克斯医生,将来你得过平静日子,不能再公开演说了。你的心脏承受不了,不能上台、不能使劲、不能演说。”
“可是休养过后……”
“不行,诺克斯医生,无论你休息多久,我的诊断依然不变。”
“我明白了。”卢埃林想了一会儿,“我懂了,身体坏了是吧?”
“没错。”
灯枯油尽了,供上帝使用的肉身太脆弱,无法持久。他已被榨干,弃置不用了。
接下来呢?
那正是问题所在。下一步是什么?
他得仔细想想,卢埃林·诺克斯究竟是谁?
他必须找到答案。
◆
理查德的声音打断卢埃林的思绪。
“能请教你对未来有何打算吗?”
“没有打算。”
“真的?也许你会希望回……”
卢埃林声音嘶哑地打断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办温和一点的活动呢?”
“不行就是不行。非这样不可。”
“是他们跟你说的吗?”
“他们没讲那么多,只强调不能再做公开活动、上舞台,意思就是结束了。”
“到某处过清幽的日子呢?我的意思是,到某个教堂当牧师。”
“我是传福音的使者,理查德爵士,跟当牧师是两码事。”
“对不起,我明白了,你得展开全新的生活。”
“是的,跟一般男人一样的私生活。”
“会觉得困惑难安吗?”
卢埃林摇摇头。
“不会,在岛上的这几周里,我悟出自己其实避开了一场灾祸。”
“什么灾祸?”
“人不能掌权,因为权力会使人彻底腐化。我还能顽抗多久,不受一丁点污染?我怀疑自己已经受影响了,当我对广大的群众演说时,我会开始以为说话的人是我,是我在传递信息,我知道他们该做或不该做什么,我不再只是上帝的使者,而是上帝的代表。你瞧,我已自视在万人之上了!”他沉静地说,“仁慈的上帝适时解救我免于凶险。”
“所以,你的遭遇并未令你失去信仰?”
卢埃林大笑。
“信仰?我觉得这两个字很奇怪。我们相信太阳、月亮、所坐的椅子和脚下的大地吗?如果有了知识,何需信仰?请不要以为我蒙受不幸,我并没有,我追寻上帝安排的道路——且仍在遵循。我来到这岛上,是做我该做的事;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离开。”
“你是说,你会接收到另一个……你是怎么说的?另一道指令吗?”
“噢,不,不是像指令那般清楚,而是一点一滴累聚成无可避免的答案,然后我便会采取行动。事情会在我脑中沉淀厘清,到时我自然会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了。”
“就这么简单?”
“是的。若要解释的话,就是让身心和谐。错误的行动,我指的不是为非作歹的错,而是犯了错误,我会立即察觉不对劲;仿佛跳舞踩错舞步,或唱走音,感觉很突兀。”卢埃林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假如我是女人,我大概会说,感觉就像针织时落掉一针。”
“那么女人呢?你有可能回家寻找初恋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