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如初始—1956 第一章

卢埃林抬头看了大楼一眼,才走进去。

大楼跟它所处的街道一样单调,伦敦的这个地区仍处处可见战后残垣,令人心酸。卢埃林心情已经够沮丧了,他是来办一件伤心事的。他并不特别害怕,因为他知道,等委婉地把事情交办完后,他会大松口气。

卢埃林叹口气,挺起肩背,爬了一道短阶,穿过一道推门。

大楼内十分繁忙,却井然有序,快捷稳健的脚步在各个走廊上穿梭,一个穿深蓝制服的年轻女子在他身边停住。

“我能为您服务吗?”

“我想见富兰克林小姐。”

“很抱歉,富兰克林小姐今早无法见任何人,我可以带您去秘书办公室。”

卢埃林温和地坚持要见富兰克林小姐。

“这件事很重要,”他又说,“麻烦你把这封信给她。”

年轻女子带他到等候室,然后匆匆离开。五分钟后,一位面容和善、态度热情的胖妇人走过来。

“我是富兰克林小姐的秘书,哈里森。麻烦您多等几分钟,富兰克林小姐正在陪一名动完手术、麻醉刚醒的孩子。”

卢埃林谢过之后开始提问,哈里森立即兴奋地谈起沃利启智儿童基金会。

“这是个很有历史的基金会,可回溯到一八四〇年:我们的创始人纳撒尼尔·沃利是位磨坊厂主。”她继续说,“可惜,资金匮乏,投资收入锐减……开销增加……实在是管理不善,不过自从富兰克林小姐接手后……”

她表情一亮,说话速度跟着变快。

富兰克林小姐显然是哈里森天堂里的太阳,富兰克林小姐除弊兴利,大肆整顿,力抗上层,终于获胜,现在当家作主,管理得有声有色。卢埃林心想,为什么女人对其他女人的崇拜听起来总是这么的直白,他怀疑自己不会喜欢这位干练的富兰克林小姐,感觉上像女王蜂,其他女人绕着她转,以彰显她的权势。

卢埃林终于被带往楼上了,哈里森敲敲走廊边的门,让到一旁,示意卢埃林走进富兰克林小姐神圣不可侵的私人办公室。

她坐在办公桌后,看起来柔弱且非常疲倦。

卢埃林惊愕地看着她站起来走向自己。

他低声喃喃说道:“是你……”

她不解地微蹙着眉,那对他熟悉的弯眉,那是同一张脸:苍白、秀丽、悲伤的嘴、独特的黑眼,以及从太阳穴旁像翅膀般冒出来的发茎。卢埃林觉得她的表情好悲伤,然而她那张落落大方的嘴却适合欢笑,那张严肃傲然的脸或许能被温柔融化。

她轻声说:“卢埃林医生吗?我妹夫写信告诉我说你会来,你人真好。”

“你妹妹的死,必然令你深感震惊。”

“是的,她还好年轻。”

她的声音哽咽一下,随即恢复镇定。卢埃林心想:“她好自律。”

她的衣着颇有修女的味道,一身素黑,仅领口带点白。

她沉静表示:“真希望死的人是我,不是她,但生者或许都会这么想吧。”

“未必,只有当你非常关爱一个人,或生命苦到难以承受时,才会这么想。”

那对黑眼微瞠着,困惑地望着他说:“你真的就是卢埃林·诺克斯吗?”

“是的,现在我自称是默里·卢埃林医生了,省去别人不断的安慰,也让大家免于尴尬。”

“我在报上见过你的照片,但我想我应该认不出你。”

“是啊,现在大部分人都不认得我了,报上天天有别的面孔,也许我变小了。”

“变小?”

他笑道:“不是体形上变小,而是重要性变小了。”

卢埃林接着说:“我带了你妹妹的一些私人物品来,你妹夫觉得你应该会想保留。东西在旅馆里,不知你能否与我在旅馆共餐,或者你希望我把东西送到这儿?”

“我会很乐意收下的,我想听你把……把雪莉的事全告诉我,我已经将近三年没见着她了。我还是无法相信她已经去世。”

“我知道你的感受。”

“我想听你讲她的事,但……请别出言安慰我,你应该还信上帝吧,但我不信!抱歉我如此鲁直,但请你体谅我的感受。若真的有上帝,那么它也太残酷、太不公平了。”

“因为他让雪莉死掉?”

“没有必要讨论这件事了。请别跟我谈宗教,跟我谈谈雪莉吧,我一直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怎么会出事。”

“她过街时被一辆大卡车撞倒辗过,当场死亡,未受什么痛苦。”

“理查德信上也这么写,但我以为……他只想避重就轻,理查德就是这样。”

“没错,他就是那样,但我不是。你大可相信雪莉是当场毙命,未受折磨。”

“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很晚了,雪莉一直坐在面海的户外咖啡馆,她离开咖啡馆时,没看路便过街了,结果卡车从街角绕过来撞到她。”

“她当时一个人吗?”

“是的。”

“那理查德呢?为什么没跟她在一起?太奇怪了,理查德应该不会让她在夜里一个人跑去咖啡馆吧,我以为他会照顾她。”

“你千万别怪他,理查德非常爱你妹妹,尽可能地看顾她,那天他并不知道雪莉离开家里。”

她面色一缓。

“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他了。”

她合紧手。

“太残酷、太不公平、太没有意义,雪莉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竟只享了三年福。”

卢埃林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坐着看她。

“恕我直言,你很爱你妹妹吗?”

“我爱她胜过世上任何人。”

“但你却三年没去见她,他们不断邀请你,你却从未去过?”

“我这边工作找不到人代理,很难走得开。”

“或许吧;但还是可以处理的。你为何不想去?”

“我想去呀,我想的!”

“但你有某种不能去的理由?”

“我跟你说过,我这边的工作……”

“你那么热爱你的工作吗?”

“热爱?并没有。”她似乎很讶异,“但这工作很有意义,能为人服务。这些孩子无人闻问,我认为——我真的这么认为,自己的工作非常有帮助。”

她的语气热切得异常。

“当然很有帮助,这点毋庸置疑。”

“这里当初百废待兴,我好不容易才让基金会重新站起来。”

“看得出你是非常优秀的管理人才,你很有个性,领导力又强。我相信你在这里帮助了很多人。工作好玩吗?”

“好玩?”她震惊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