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悲痛纾解 2(第2/3页)
打开灯光后,他的书房是一座奉祀她的圣坛。
刚才在这里我只看到影子,现在我面对一个女人从小到大几乎人生每一阶段的相片和画像,从婴儿快照,到小学、中学校刊照,到大学毕业照。陈旧和显然随手乱拍的拍立得相片,镶了簇新的柚木相框。一张生活照中有她和一位明显是她母亲的妇人,看样子是在后院烤肉时拍的,因为两个女人站在煤气烤肉架前,手上拿着纸盘,没有一人看镜头。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时刻,相片边缘模糊不清,拍摄时没考虑到太阳斜挂在她们左边,对镜头抛下阴影。除非刻意摆进相簿,这种相片你一定会忘记。可是在特雷弗·斯通的书房,镶在纯银的相框里,架在纤细的象牙台座上,它似乎被奉若神明。
黛丝丽·斯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从几张照片可以看出,她母亲大概是拉丁裔,女儿遗传了母亲茂密、蜂蜜色泽的头发,线条优雅的下巴和颈子,轮廓鲜明的骨架和纤细的鼻子,皮肤似乎永远浴在夕阳余晖中。从父亲那边,黛丝丽遗传到翠绿的眼眸和丰满、坚毅的嘴唇。基因影响的对称性,在特雷弗·斯通书桌上的一张照片最为传神。黛丝丽站在父母中间,穿戴毕业典礼的紫色帽子和袍子,背景是韦斯利女子学院主校区。她的手臂搂着父母的脖子,把他们的脸拉近她。三人都在微笑,似乎洋溢着富裕与健康,母亲娇柔细致的美貌,父亲大权在握的气质,似乎在女儿脸上相遇、结合。
“出事前两个月拍的。”特雷弗·斯通说。他拿起照片端详片刻,毁损的下半部脸一阵痉挛,我猜那代表微笑。他把相片放回桌上,看着我们在他面前坐下。“你们哪位认识一个叫杰·贝克的私家侦探?”
“我们认识杰。”我说。
“在哈姆林与科尔侦探社工作。”安琪说。
“对。你们觉得他怎样?”
“专业上吗?”
特雷弗·斯通耸肩。
“他非常擅长他的工作,”安琪说,“哈姆林与科尔只雇最优秀的人。”
他点头。“我知道几年前他们曾经提议买下你们的侦探社,只要你们愿意替他们工作。”
“你从哪儿听来的?”我说。
“是真的,不是吗?”
我点头。
“据我所知,他们出了一个很慷慨的价钱。你们为什么拒绝?”
“斯通先生,”安琪说,“万一你还没注意到,我们不是穿西装打领带开董事会的料。”
“但杰·贝克是?”
我点头。“他以前在联邦调查局做过几年,后来发现他更喜欢民间企业的收入。他喜欢好餐厅、好衣服、好公寓之类的东西。他穿西装很好看。”
“而且就像你说的,他是好侦探。”
“非常好,”安琪说,“他是帮助揭发波士顿联邦银行和犯罪集团勾结的人。”
“是,我知道。你们猜是谁雇他的?”
“你。”我说。
“和其他几个重要商人,他们在1988年房地产市场开始崩垮,储蓄信贷银行爆发危机时损失了一些钱。”
“既然你以前用过他,何必问我们的看法?”
“因为,肯奇先生,我最近雇贝克先生以及哈姆林与科尔找我的女儿。”
“找?”安琪说,“她失踪多久了?”
“四星期,”他说,”确切天数是三十二天。”
“杰找到她了吗?”我说。
“我不知道,”他说,“因为现在贝克先生也失踪了。”
今天早上在城里,天气虽冷但还过得去,因为没什么风,气温徘徊在华氏三十度出头。那种让你感觉得到,但不足以令你痛恨的天气。
然而,在特雷弗·斯通的后院,风从大西洋呼啸而来,白浪翻腾,冷空气像子弹打在我脸上。我竖起皮夹克的领子抵挡海风,安琪把手深深插进口袋,缩着脖子弓着背,特雷弗·斯通却迎风而立。他只在衣服外面加了一件浅灰色风衣,就带领我们走出室外,他面对海洋,风衣被风掀开,在他身体周围飘舞,仿佛在挑战寒冷敢不敢穿透他。
“哈姆林与科尔退回我的预付金,放弃我的案子。”他说。
“理由是什么?”
“他们不肯说。”
“这违反职业道德。”我说。
“我该怎样办?”
“民事法庭,”我说,“你可以告到他们倾家荡产。”
他转身瞪着我们,直到我们明白。
安琪说:“任何司法途径都没用。”
他点头。“因为我会死在法庭开始审讯之前。”他又转身迎向海风,背对着我们说话,他的话夹着阵阵刺骨寒风传来。“我过去一向是强人,不习惯别人对我无礼,不习惯恐惧。现在我是废人。人人知道我快死了。人人知道我没有时间对抗他们。我相信,人人在嘲笑我。”
我跨过草坪,站在他旁边。草在他脚前几步消失,露出崎岖的黑岩峭壁,岩石表面像擦亮的黑檀木一样闪闪发光,衬托底下的滔滔白浪。
“为什么找我们?”我说。
“我到处打听,”他说,”我问过的每个人都说你们两个具有我需要的两种特质。”
“哪种特质?”安琪说。
“你们诚实。”
“以——”
“以一个贪腐世界的标准来衡量,是的,肯奇先生。但你们对赢得你们信任的人诚实。而我决心赢得你们信任。”
“绑架恐怕不是赢得我们信任最好的方法。”
他耸耸肩。“我走投无路而又来日无多。你们关闭办公室,拒绝接案,甚至不肯见潜在客户。”
“的确。”我说。
“上星期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到你家和办公室。你不接电话,又没有留言机。”
“我有,”我说,“只是目前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