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首都底比斯的最高法庭,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审判。

审判的对象数小时前便在这里被“正义女神”判处有罪,而如今,被拖走后本该受刑而死的他们,又回来了。

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意料之外的人。

“——塔希尔大人。”

闻讯匆匆赶来的维希尔看到那人,先是不被人察觉地微顿。随后,他才仿若无事地展开笑容,唤出了那人的名字。

“是什么事惊动了您呢?”

对于祭司为什么会离开神庙,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这样直接的问题,新任维希尔绝口不提,也不露出任何破绽。

“塞尼迪大人。”塔希尔也如常地回应:“关于白日在这里完成审判的那个案件,我想请你作为见证,再做一次判决。”

塞尼迪惊讶:“为什么要重做判决,塔希尔大人,难道是那两个罪人那般狡猾,竟请求到仁慈的您的脚前?”

“当然不是了。国家正直的维希尔,善名远扬的第二先知,我尊敬的老师。”塔希尔把这些敬称说得不卑不亢:“我无意干涉法庭,更无半分质疑神谕的狂妄意图。”

两人都不拖泥带水。

表面气氛和谐,不过是众人皆知有师生之谊的新旧大祭司的如常见面。

却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在此时,平和的言语如利刃,慈祥的目光如毒蛇,就是要在维持得岌岌可危的“宁静”下挟持破绽,抵住对方的咽喉。

现大祭司塔希尔和前大祭司塞尼迪的真实关系,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恶劣。

数年过去,其实塞尼迪的前任大祭司的身份,早已经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步入老年的第二先知如今春风得意,除祭司的身份外,还得法老垂青,兼任了维希尔一职。

对塞尼迪来说,行至这一步,已是他此生能攀上的最顶峰。除与神明相比的法老以外,再无人的权势地位能高过他。

他应该满足了,也应该放松了。

法庭上的判决在维希尔忙碌的事务中,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不是时间间隔如此之短,又牵动了“神谕”,塞尼迪的反应并不会这么快,记忆也不会这般清晰。

听闻变故之初,塞尼迪着实感到了震惊。

除惊骇外,心间竟还极为少见地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没想到塔希尔会插手进来,毕竟神庙与朝堂各行其是,只有极少会重合的部分。

第二先知在掌握更大权利的同时越加老去,而明明地位更高却坚持用敬称蔑视他的大祭司却还年轻。

塞尼迪对塔希尔向来不喜,只不过那少年的性子古怪,让他决定暂时与其井水不犯河水,现下已然很长一段时间未曾面对面。

结果没想到,今日就在这里对上了。

“只为私情便影响神谕判决的结果,即使是塔希尔大人您,也不占道理啊。”

面若刀削的枯瘦老者唯有眼神不显苍老,眼中迸放出的压力似是自带重量,压得人难以反驳。

“塞尼迪大人又误会了。”

兜帽落下后便再未带起,金发少年的身形在寒风的刮带中仍不会动摇。

少年的面上是老者看惯了的,且印象深刻的冷漠。

可不知为何,他每说一个字,那个字音都像是重重砸在了老者的胸口,又如尖刺,破开外界虚伪且坚固的屏障,直直刺破心脏。

“我不为任何人而来,只是谨遵诸神的旨意。我绝不敢妄言玛阿特女神的判决存在错误,因为错误根本不在此处。”

——塞尼迪忽然想到,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让他说下去。

可以说他大惊小怪,甚至也可以说他白白多活了这么多年,占据高位的时间也全然浪费。

但在某一刻,曾以为不会有任何缝隙的老者的心,却是冷不防巨震。

在他沉迷权势的美好,对昔日的信仰趋于忽视的这段时间,曾经弱小沉默的大祭司,竟一下子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少年的面容姣好,在很小的时候便能看出日后会有何等惊人的美貌,长到最是合适的年龄,自然炫目得更不加掩饰。

可容貌只是表象。

仿佛只是一瞬,塞尼迪不久前对这个少年大祭司的所有评价和定位,全都在于此坍塌崩裂。

聪明却自负的老者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相信,性格本应定死的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居然在短时间内,发生近乎天翻地覆般的转变。

他从金发少年的眼中还是看不到野心,但看到了远比此前任何时刻都要明显的“目的”。

“我来证明你的错误,塞尼迪大人。”

塔希尔突兀出声。

“——”

塞尼迪上升的呼吸顿时卡在了喉咙口,发出了极为压抑难听的气声。

……

——不可能。

——那时候,从这个少年眼中确定到的“与他人无关的冷漠”,绝不可能有假。

不愧是高高在上的维希尔,老者顺利地收敛住转瞬的失态。

但他仍在质疑,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究竟是什么理由,出现了什么契机。

才会让一个从骨子里冷漠高傲,不会被任何人所影响,更不会主动改变身处现状的少年,做出如此不理智的决定?!

这是在“宣战”。

没有实权却有盛名的大祭司,向另一层面占据高位、看似不可动摇的维希尔,发出了强硬到避无可避的挑衅。

就因为两个和奴隶差不多的平民的生死?

就因为这点小事?

塞尼迪有理由感到愤怒,更有理由觉得不可理喻!

必须狠狠地教训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必须让他知道,名为潜规则的界限涉及到了太多的人,不止是最显眼的维希尔。

它是不被允许如此草率、莽撞、随意地去打破的,谁都无法允许。

“原来如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塞尼迪道。

“如果我犯下了罪行,下一场审判大可由您主持,在玛阿特女神的注视下进行对我罪恶的审理。但是,早已落定的判决,从未有过推翻再行的先例。”

“这是对神明的亵渎,触怒了女神,失控的罪罚就会降临到所有人的头顶,无人有这个权利。”

他不着痕迹地混乱了主次,将重点引到了强调神谕判决的不可置疑上。

神的罪罚犹如一块谁都不敢承受的巨石,放在任何信仰坚定的人面前,都是挡在脚前不可逾越的阻拦。

塔希尔就在受这条戒律之人当中,甚至,他是其中受限制最大的那一个。

可少年认真地听完了这段话,表情仍旧未起半点涟漪。

“所以,我想使用不会触怒神明的方式。”

“塞尼迪。”

他突然叫出维希尔的真名,没有带上后面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