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塔希尔消失了。
检举首席大祭司罪行的“证据”刚呈送到法老面前,下一刻传来的就是大祭司本人已不见踪影的消息。
神庙中人诚惶诚恐地辩白,绝没有对大祭司的行踪隐瞒不报。
“大人他前几日就自己离开了,但是没人知晓他究竟去往了何处!他、他要做什么从来不会告知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住所里应当是被刻意地收拾过,没有私人物品留下,显得空荡之极。
虽然就算是他在的时候,房间里就不曾放入多少东西,更没有寻常官员贵族房间里堆满的精美摆设。
可如今来看,除了原本就有的家具以外什么都未能寻到的情景,着实能反映出一些问题。
——就算没有问题,不少人也能平白看出问题来。
“陛下,您请看呐,那罪徒一定是知晓自己的罪行会曝光在陛下您的慧眼之下,这才提前畏罪潜逃!”
“借本应光辉无比的大祭司之名勾连外族,私营势力,构陷忠臣……陛下,您和太阳神的英名都受到了极大的玷污,那罪人真是不可饶恕!”
“陛下,王啊,我等请求——”
他们能请求什么?不外乎就是那些事。
起初抓住一个把柄,因不知晓法老的态度是否强硬还有些不便施展,如今大祭司人一消失,自以为抓到最大把柄的臣子们情绪顿时就激昂了起来。
一定要借这个机会,将曾经高不可攀的人物狠狠地踩在脚下,还要踏进最污浊的泥水里。
法老高高坐在王座上,冷眼俯视他的臣子在底下如何慷慨激愤,就是要理全大祭司的所有罪行,让他下令将逃徒抓捕回来予以判决。
他们都不知道。
此时地位至高无上的陛下心中是一片麻木的,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嘈杂之声。
——砰!
在争论声达到最鼎沸、最喧闹的程度的那一刻,更为响亮的一声脆响突兀地出现。
“…………”
台下所有人都销声,带着呆滞错愕的表情,看着年轻的法老站起身,无视他们,径直走下台阶,走出了议事的宫殿。
因为法老在这一刻露出的表情只让人觉得不禁胆寒,无人敢拦他。
于是。
在不知不觉间,拉美西斯走到了一塘池边。
他是在视野中忽然撞入了一簇极鲜亮的色彩时,才堪堪回过神来的。
池塘中的水莲花又盛开了,将绿色的莲蓬挤压到不起眼的角落,最夺人眼球的当属那层层叠开的粉白色花瓣。
看见它,法老的心微微一动,竟不由自主地蹲下,伸手去将那朵开得最艳的莲花摘下,也不顾自己的披风一角跌入了池水中。
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天天跑到这池塘边来。
他要摘下一朵看着最顺眼的莲花,带着它兴冲冲地直奔神庙去,送给……
送给此时已经离他而去的某个人。
想到这里,思绪带着冰凉的现实重新涌入心中,顿时又激起了被针扎般的疼痛。
“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竟然拉开了这么远的距离?”
莲花才脱离水面,还残留着水色,此时便有不少晶莹水珠向下滴落,打湿了法老紧捏着莲花根茎的黄金手甲。
拉美西斯没有受到在耳边响个不停的嘈杂声的半分影响,这一点毋庸置疑。
就像摩西所说的那样,世界上其他人可以不相信塔希尔,只有他一定要相信他。
他与那人相识整整二十三年,怎会不知对方的秉性。
说什么,人是会变的?
那就这样说吧。
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人都会随时间流逝发生变化,唯独塔希尔,那人的本质无论何时都不会变。
“我竟然才意识到,你一直以来所做的,都是为了我,对吗?”
如今再醒悟实在有些晚了。
拉美西斯在回想。
他仿佛来到了回忆里,从两人初遇不多时开始,以旁观者的角度,注视着最初那个沉默阴沉的金发少年,一步一步成长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冷傲大祭司。
那少年原本只是看着傲慢,实际上好像很容易哭,被王子不小心撞了一下、推了一下,冷不防摔倒,便没出息地哭着跑远了。
那少年还很怕黑,即使只是地面铺了一层阴影的一小段路,他踩进去就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但即使浑身都在发抖了,还要拉住以为迷路了的陌生少年的手,带他躲进不会被祭司们看见的阴暗角落里。
后来——似乎忽然之间,少年就不会哭泣,也不会害怕黑暗了。
这之中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改变了自己?
法老隐约觉得,这是相当关键的一点。
曾经的他全然没有注意,只在现下努力回想之时,方才捕获到灵感。
促使这一转变的原因,似乎是……他当初完全没多想的几句话?
他说,塔希尔你不要怕,这是带有拉神祝福的饰物,你带着它就不会再怕黑暗了。
他说,塔希尔一定要奋进起来,不能让塞尼迪压着你,抢走本应该是你的东西。
他还说……
——未来我成为法老,塔希尔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为我避开灾祸,带来胜利。
当时说出这番话时的心情,记不清了,只记得应当是展望未来时亢奋的少年心气。
他完全没多想,这是私下说好的约定,怎么会想到就这样的一句话,可以改变另一个人的想法,甚至是,未来选择的道路呢?
那么。
怎样能算作“避开灾祸”,怎么又能算作为他“带来胜利”?
注意到这一点,拉美西斯心中最大的不祥预感顿时浮现,迟迟无法压抑。
而且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是在笼罩真相的黑幕上打开了一道突破口,让无数个不妙的念头纷至沓来。
法老难掩不安地想,难道促使今天这一结果出现的原因,其实全在他自己身上?
无论是赶走塞尼迪成为掌权的大祭司,还是利用这权势早早地为他驱逐障碍,亦或者,连摩西与其族人的离开都是塔希尔出于某个还不知晓的原因,为他而筹划——
那不是没有可能。
相反,这个可能性极其之高,已到了拉美西斯越想越有可能的程度。
他为此焦灼不安,几乎想要立即找到塔希尔,向他问个清楚——就问他若是真为了他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从不告诉他?
“你应该告诉余,因为余——我……如果不是到了这一步,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是了,说再多都是借口,这么久都没能意识到,错全在我才对!”
从现在才开始悔恨,似乎也已经晚了。
法老的心情始终被阴云覆盖,不知情者以为他是为失踪的大祭司的狂妄心烦,还妄加猜测,法老心中,应当是在为这么一个棘手的阻碍消失感到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