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散了朝,天才蒙蒙亮。

开平皇帝赵辅在宦官们的簇拥下离开垂拱殿,到请神台上修炼打坐。长明灯在铁架上放置了一整排,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给油灯里加油,生怕火烛熄灭。请神台内,四围都是白色帐幔,仙气飘飘。

打坐了一个时辰,赵辅轻声细语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季福立刻从殿外进来,伺候皇帝更衣打扮,皇帝这是要去勤政殿批阅折子了。他道:“已是辰时了,官家。”

赵辅“嗯”了一声,又被太监们簇拥到勤政殿。

大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二十六年前赵辅刚即位时,还十分勤勉,事事躬亲。但十二年前某日深夜,赵辅批阅奏折时忽然昏厥过去。醒来后,他便痴迷修仙,欲求长生不老,也将政务权利放下去不少。小事由六部自行打理,大事还有中书省和枢密院。

送到赵辅这儿的折子,每日最多不到百件。

赵辅手持朱笔,在上面批阅道:“已阅,可。”

审阅了四五十张折子,赵辅眯着眼躺在罗汉榻上,季福手脚轻缓地给他捏肩。主仆二人相识四十余年,季福用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轻声说道:“官家,可还记得那国子监的小监生。”

赵辅眯着的眼缝里闪过一道精光,但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季福道:“奴才打听到,那监生名为唐慎,是姑苏籍贯。有名的国子监才子,馆课第一。”

赵辅兴致平平,没有搭话。

季福心里暗骂一声,手上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恭敬仔细。

君心难测,昨日夜里皇帝还想知道唐慎的事儿,这才过去一晚,皇帝就没兴趣了。季福倒是没替唐慎惋惜,这种连举人功名都没考上的,还入不了他的眼。只是他特意托人找林祭酒要的东西,如此就成了废纸,白白浪费了一个人情!

赵辅起了身,季福为他倒水。

总归是想换点什么东西,季福又道:“奴才听说,那唐慎原来是傅渭傅大人的学生。”

赵辅这才有了兴致,喝了口茶,抬眼看他:“还有此事?”

季福:“正是。”

“傅希如何时又收了个学生。前些年他不是还与朕说,此生收一个王子丰就足矣,他年老驰,还想辞官回乡。”

季福赔笑道:“傅大人许是惜才。奴才得了那唐慎写的一首诗,奴才虽然不识字,却也觉得写得妙,想念给官家听听呢。”

赵辅笑骂:“既然早就准备好了,速速念来便是。”

“是。”

季福将唐慎的那首试帖诗念完,赵辅脸上神色不定。季福肚子里打不定主意,哪怕他是赵辅的身边人,随着赵辅年岁越大,他也越发摸不懂这个皇帝的心思。良久,赵辅将茶盏轻轻搁下,捻了捻细长发白的胡须:“恐惊天上人。这唐慎,倒是有几番意思。”说完,嘴角微微含笑。

季福这才松了口气,看样子皇帝心情不错。

天子临雍,天下传唱,成为美谈。

国子监被皇帝亲自授课的三十二名学生,过了一个月,还觉得踩在云端上,飘飘欲仙,睡觉时都会被美梦惊醒。唐慎倒是没太放心上,梅胜泽一直担心唐慎那天说的“君子之交”会被皇帝事后责罚,但天子临雍过去一个月,圣上也没什么反应,仿佛根本不记得他们三个曾经面圣的学子。

梅胜泽又觉得庆幸,又觉得惋惜:“景则,我们终究还是没把握住这次机遇。”

唐慎道:“以胜泽兄的才学底蕴,明岁春闱,定能金榜题名。到时候等到了殿试,再次面圣,圣上曾经亲口称赞你为‘国之栋梁’,说不定还能记着你。”

梅胜泽笑道:“承你吉言。下月的秋闱,你准备的如何了?”

唐慎顿时苦了脸:“胜泽兄莫提,我们还是兄弟。”

“哈哈哈,我若是真信了你唐景则的鬼话,才是真正傻了!”

唐慎无辜地眨眼。

秋日渐凉,三年一度的秋闱也渐渐到了。

七月中旬,唐慎去国子监报了名,参与本次秋闱。国子监中的学生大多是举人,秀才只有三四个。八月初八,便是乡试。初四唐慎向国子监告假,要回家温书。从国子监离开后,他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赶到傅府。

温书童子将唐慎带到傅渭的书房,小童子一路上说道:“唐小公子可是要去参加乡试了?”

唐慎无奈道:“是。”

温书童子:“祝贺公子金榜提名!”

唐慎:“承你吉言。”

来到书房,唐慎刚一进门,就看见傅渭站在宽敞的紫檀书桌前,正挥毫洒墨。唐慎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王溱身上,他脚步一顿,喊了声:“子丰师兄。”得到王溱点头,他对傅渭道:“先生。”

傅渭抽空抬起头:“景则快快过来,瞧瞧为师给你画的这幅画。”

唐慎走过去一看。

傅渭画的是一幅群山旭日图,青山起伏,劲松连绵。一轮红日从众山之间喷薄而出,洒下片片金光。唐慎以前见过的画作只有上辈子的博导教授的收藏、还有这辈子梁诵收藏的那些,所以两年前他在重阳节看到傅渭的那幅《东窗菊》时,觉得画得很不错,梁诵却说傅渭是“画技平平”。

可如今,唐慎日日去王溱家,见过了王溱的不少收藏,还曾经多次在师兄作画时给他研墨。

唐慎再看傅渭的这幅画。

傅渭满心期待,拿出印章,在角落盖上“雕虫斋主”的落款。他道:“景则,为师这幅画如何?”

唐慎语气真诚:“气势磅礴,实乃佳作!”

傅渭感慨道:“多日不作画,如今作画,一气呵成,真是畅快。来,子丰,你来评评。”刚说完,傅渭又道:“算了算了,你能评出什么,你还是来给为师写首诗、题个字吧!”

王溱清雅一笑:“先生命,不敢辞。”

王溱提起袖子,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羊毫笔。唐慎下意识地就拿起墨锭,给他研墨。王溱抬首看向唐慎,唐慎一时间还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在尚书府经常这么做。

王溱眼中流露一丝笑意,轻声说了句:“多谢小师弟。”

接着他用笔蘸了蘸墨汁,在群山旭日图的左上方题字。

傅渭:“五岳起微茫,踆乌落桐桑。曾有烂柯人,倚樨问商汤。诗是不错,字写得倒是一般,可惜了我这幅群山旭日图了。”

唐慎:“……”

王溱落笔,微笑道:“先生所言甚是。”

傅渭脸皮厚极,完全不反驳,一副“你说得对”的模样。等墨汁干了后,他让温书童子把这幅画收起来交给唐慎,道:“再过几日你就要进场科考了。为师这幅旭日图赠予你,祝你旭日东升,金榜题名。”

王溱也望着唐慎:“桂榜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