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记忆

冬天冷得深了,再过一日就是大寒。

渝州地处西南,对这些时令节气原本没那么多讲究。然而毕竟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齐袖穿着件白色的小棉袄,带着蹦蹦跳跳的小阿长登门,邀商响去家里吃羊肉汤锅。

自那日被认出,商响便再没见过天君,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许是觉得尘世有悔,回天界去了吧。

只是那声“响响”萦绕耳际,总也挥之不去。

神仙也会执着吗?

商响不知道。

应了齐袖和晋长,商响跟他们一起出了门。

齐袖新买了一间三百平的大房子,和他的小男朋友同居。

这一世的秦遇常刚满十九岁,才上大一。小少年着了狐狸精的道,稀里糊涂的同这老妖怪谈起了恋爱。

齐袖天生一双流情目,不看人时朴质纯真,看人时却又情意横生。叫人迷迷蒙蒙动了心,还犹然不自知。

狐狸嘛,在情爱上,总要比别的妖怪天赋异禀。

田家姐弟也到了,各自带着兔子精和萧行远。

兔子精叫戴璟,长相斯文白净,乌黑湿润的眼,真像只兔子。看着确实如传言中脾气温和好相处。

戴璟笑着同商响打了个招呼,商响也冲他点点头。自此,两人才终于算是认识了。

萧行远依旧挂着冷冰冰的笑,眼中闪着蛇类独有的森冷寒光。

他像是知道些什么,见商响来,悠悠然开口:“听说玉山神宫的灵虚天君大闹地府,天帝一怒之下罚了他一百零八鞭。”

像是在闲聊天界秘事,又像意有所指。

商响眼神飘过去,对方却并不看他。

大家又扯了些别的,像是花神移情别恋攀上天帝,又像是鹤族小皇子娶了一只丑蛤蟆……

商响只喝酒,不开腔,笑眯眯的听一桌子人闲聊八卦。

抽空看了一眼秦遇常,十九岁的少年肖似当年的秦少帅,有些痞气,眉梢冰冷倔强。

他是凡人,掺和不进妖怪的事,一言不发的帮齐袖剥虾壳。

齐袖时不时偷眼看他,一来一去的眉目传情。

腻腻歪歪的,遭到商响无声耻笑。

齐袖倒是懂了他的意思,送来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抿了抿嘴,商响低头吃肉。

羊肉鲜美,羊汤浓郁,吃了整个人都暖洋洋。

不知怎的,恍然想起那日天君冰冷嘴唇擦过的触感。

“你自己说任我处置的。”

强词夺理,倒像那臭道士不要脸。

吃到个七八分饱,商响也不贪食,撂了筷子找酒吃。

小曲酒,酒香四溢,就是辣口。

晋长还在吃,肚子撑得圆滚滚,嘴倒是不见停。

“响叔,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天君?”

口里的东西还没全咽下去,晋长含含混混的问。

这孩子对天上的神仙有种出自本能的崇拜,虔诚的想要亲近。

商响觉得并不好,仙妖殊途,是条歪路。

晋长还小,现在倒是不见得会生出什么别样情愫,可时间久了,谁又说得准。

他娘去世得早,父亲又死在了陈家一场除灵中,商响几乎是把他当儿子养,提心吊胆的,怕他走了自己的老路。

那条路是对是错,现在也说不清,如若重来一次,商响不知自己会不会再这么选。

他对肖吟,是不能堂堂正正说出“我不后悔”四个字的。

但论到后悔,好像也没有。

只是对于那些过往,总是有些疑惑迷惘。

“天君啊,他回玉山成亲去了。”商响心眼可多,立马编了个谎话,欺骗懵懵懂懂的小阿长。

“诶?”小东西真信了,张大了眼睛问他,“天君多大了,就要成亲了吗?”

“几千几万岁了吧,我也不知道。”

晋长有些失望,可这失望立刻被齐袖新端来的拔丝苹果取代了。

小孩子就是这点好。

饭后,商响留下来帮着齐袖整理一桌子杯盘狼藉。

秦遇常搂着齐袖亲了一下,也不背着人。

“我去学校了,下课就回来。”

齐袖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眼商响。

商响看着他关了门,笑道:“小崽子心眼还挺小。”

笨狐狸茫茫然。

“这是在宣示主权呢。”伸出手指,商响戳了戳齐袖脸上刚被亲过的地方。

齐袖抿嘴为小男朋友辩解:“他还年轻。”

“年轻好啊,身强力壮。”商响笑他,别有深意。

笑话归笑话,其实心里羡慕着呢。在人世轮回中能找到那个人,是件多么好的事。这样的话,就算等得再久,都是值得。

回到道观,商响早早的睡了。

翻身的时候想起萧行远说,灵虚天君挨了天帝一百零八鞭的事。

商响没吃过鞭子,但听说过天界鞭刑的苦楚——用天蚕丝和地府鬼树编成的软鞭,一鞭下去,皮开肉绽,鬼树倒刺刮走皮肉,寻常仙家挨不了十下。

也不知道,他该多疼。

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

玉山神宫中的肖吟也睡不着。

为了找回尘世记忆,他硬闯了地府。

荆棘路又黑又长,到处都是厉鬼的挣扎呼号。他不知道鼠妖小小的身躯是怎样走到尽头的,难怪他身上会有那么多伤。

行至阴曹,肖吟在散落阎王殿中的灵识中寻找。

他看到了被情人利用最后惨死的中年男人,看到被人类欺骗扒皮剔骨的狐妖,看到垂暮老人思念少年时惊鸿一瞥的姑娘,又看到一对同性恋人不为世人接受,被双双烧死,在灰烬中结合的惨状……

记忆纷繁百态,唯独没有属于他和响响的。

新上任的年轻阎罗冷眼看他,阴沉的脸上难辨悲喜。

“请天君不要与我为难,若将记忆还了你,便是我的失职。”

有些颠了,肖吟死死盯住嘴角平直的阎罗。

眼睛血红。

忽而,他抢过阎罗手上的生死簿,又夺了判官指间的朱墨笔。

威胁说:“还给我,否则我就毁了簿上的死生功过!”

丧德失仪,枉顾苍生,难怪兄长用鞭刑罚他。

阴曹众人奈他不得,只好将天君在凡世的三世记忆双手奉上。

阎罗说:“天君好自为之。”

冰冷阴沉的鼻息中,满是对他以势压人的不屑。

可肖吟却顾不得这些,只看着那团被封禁在紫色琉璃罐里,琳琅缭乱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