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沈观澜在床上躺了许久,怎么都无法睡着。
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眼桌上的石英钟,已经是夜里两点半了。他坐起来,盯着床边罩着的蚊帐,又想起了那个朦胧的身影。
他今晚喝了不少酒,理当很好睡才是,可他偏偏满脑子都在想江枫说的话。
徐宴清的来历和嫁入沈府的因由,江枫说的和骊儿差不多。只是江枫没有骊儿知道的那么清楚,有些部分夹杂着外界的揣测和流言,还是有出入的。
不过只要大部分相似,便已让沈观澜记上了心。
他在留洋以前也是个思想传统的中国人,只是比起大哥的沉稳和刻板,他更像个纨绔子弟。花着家里的钱理所当然的享乐,遛鸟听戏赏花斗蟋蟀,除了嫖和赌,那些被说三道四的陋习他一样不少。直到他爹气得受不了了,把他塞到许夫子的学堂去约束了两年,才算是把这些坏习惯都改了过来。
得益于许夫子的教导,沈观澜开始发现书中的世界更有意思,后来他会选择留洋学医,也有许夫子的一番劝导之功。
如今他回来,尚未来得及去拜会恩师,便听到江枫说许夫子曾为了徐宴清出头,痛斥他爹强娶的行为?
江枫说徐宴清是自愿嫁给沈正宏的,只是没人知道他为何会在最红的时候告别舞台,选择做沈老爷的四太太。毕竟以他当年的势头,名气都快比肩北平的双旦了。
因而大部分人都相信是沈老爷强取豪夺这个说法。
在成亲的那日,戏迷们将沈府门前的那条街堵的水泄不通,不让花轿进门。那时场面乱极了,幸亏沈正宏有先见之明,请来了宜州警局的火枪队维持秩序,最后才把徐宴清迎了进去,在外面漫天的叫骂声中拜了堂。
这件事让沈家成为了城中的笑柄,大夫人更是下令从此以后不准徐宴清迈出大门一步,免得让沈家继续丢人。
但骊儿告诉他的却是另一个真相。
徐宴清的嗓子受过伤,那阵子咳血的厉害,被庸医误诊说再也不能登台了。徐家班的班主是徐宴清的师父,不知拿了沈老爷多少好处,居然把徐宴清的卖身契给了沈老爷。徐宴清虽然算有名气的角儿,但在他们那个年代,戏子终究是有钱人手里的玩物,人微言轻。加上卖身契,他又如何能反抗?
沈观澜问过骊儿,不能跑吗?
骊儿答了:“四太太身无长物,能跑到哪去?即便逃脱了,若是不能唱戏,那等待他的下半辈子岂不是更惨?”
沈观澜烦躁的捋了把刘海,他完全可以理解恩师身为一介教书人,为何愿意为了个下九流的戏子出头了。
如此封建守旧的思想,靠卖身契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或许在当下大部分人的眼里依然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时代不同了,如今人人自由平等。别人家的事沈观澜管不着也没心力去管,他家的事是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怎能如此荒唐?
他掀开蚊帐下床,悄悄打开了房门。宣纸就在外面的石桌旁睡着,他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往厨房溜去。
他觉得今晚喝的还不够多,这样耗下去得睁眼到天明,便想着再找点酒来。只是没想到刚靠近厨房就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灯光,他靠在门上一瞧,一个丫鬟点着盏煤油灯,正在炤台上煮着什么。
食物的香气随风飘了过来,沈观澜吸了吸鼻子,那是酱油和葱花的味道。
他悄无声息的靠近,在丫鬟背后瞄了一眼,发现锅里正用清水捞着面条,旁边一个碗里放着酱油和葱花末。他笑了起来:“大半夜的,是四太太饿了还是你馋了?在这偷偷摸摸的煮东西。”
骊儿干的才不是偷偷摸摸的事,只是半夜煮碗酱油拌面,她也没必要敲锣打鼓的吧。
待她看清身后的人是沈观澜时才放下心来,不满道:“二少爷别半夜吓人,奴婢胆子小的。”
沈观澜摸了摸下巴:“你胆子小?我看你护着四太太的时候可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骊儿把煮熟的面条捞起来,在碗里拌了拌,葱花的香味飘进了沈观澜鼻子里,勾得他十指大动,把碗拿过来闻了闻:“好香,这碗给二爷了,你再下一碗吧。”
“哎……”骊儿刚叫了声便看到沈观澜夹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便嚼开了,吞下去后还要嫌弃的咂嘴:“怎么这么软?你捞的太久了,面都烂了。”
“谁让二少爷要抢的,四太太的嗓子吃不了太硬的东西,一向都是这么捞的。”她嘀咕道,转身又下了一指面条进锅里,取了个新碗添调料。
沈观澜奇道:“他都不唱了还要这么小心的保护嗓子?”
骊儿哀怨道:“四太太的嗓子咳血过,医生说了平时要小心养着,否则年纪再大些说话都会吃力。”
沈观澜放下碗来,才轻松下来的神情又凝重了,道:“明日我先带他去找时珍堂的李太爷看看,他那一身都是毛病,得好好治治。”
骊儿放下手里的勺子,喜道:“二少爷说的是真的?可是李太爷已经不看诊很久了啊。”
“李太爷从小就给我看病的,应该会卖我个面子。主要是我那些西医的诊疗器具还要半个多月才寄到,也不可能马上就带他去外地的医院检查。”
沈观澜说的真诚,骊儿垂下眼帘,好似想到了什么,小声道:“二少爷,奴婢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她刚才对沈观澜有些无礼,但是那份率真让沈观澜很舒服,如今一下拘谨了,沈观澜反而不习惯了:“你想问什么就说,没必要这么拘着。”
“奴婢想问,二少爷为何会愿意这样帮助四太太?您刚回来,之前与四太太也不曾见过。”
沈观澜打量了骊儿一眼,道:“这是你想问的还是他想问的?”
骊儿被看穿了想法,只得道:“是奴婢想知道。四太太没说出来,但奴婢知道他心里也是很不安的。”
“他不安?为什么?”
“为什么?”骊儿茫然的看着沈观澜:“忽然间有人对自己很好,还是个陌生人,换做谁都会不安吧?”
沈观澜沉默了许久,接过骊儿新拌好的那碗面,又随手拿起一壶酒,往西厢走去。
他说要单独和徐宴清谈谈,让骊儿在外面守着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