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孤影成双(第3/4页)
炮火不断落下,地面剧烈的震动。两个人在摇摇欲坠的大殿中翻滚,夏侯潋脸上中了好几拳,嘴角裂了,他尝到鲜血的甜味。又是一下巨震,万伯海被落下的灯座砸中,夏侯潋抓住间隙跪起来,用胳膊锁住万伯海的手腕,万伯海用力挣扎,两个人相互角力,没有兵刃,只剩下血淋淋的拳头。火光中,两个人的眼神都凶戾如虎。
夏侯潋忽然仰头一个头槌,钢铁护额砸在万伯海的头上,鲜血淋漓。这一击夏侯潋用了五分的力气,万伯海顿时头晕目眩,眼前天旋地转,手上松了力。夏侯潋抽出腰间的匕首,用木柄砸击万伯海的颈侧,万伯海终于昏了过去。
夏侯潋把万伯海扛起来,撤出行宫殿。周遭都是汹涌的火海,火光直冲天际,黑夜被点亮了一角,仿佛夜里红霞。夏侯潋踉踉跄跄往外走,千年柏已经倒了,密密麻麻的枝叶火中燃烧。夏侯潋爬过焦黑的树干,艰难地辨别方向。广灵寺满目疮痍,佛堂倒了一片。
天际又是一道火光,夏侯潋带着万伯海迅速卧在树干边上,炮弹落在他们数步开外,惊天动地的声响贯穿夏侯潋的脑海,耳边响起凄厉的鸣声,持续不断。夏侯潋几乎听不见了,他咬紧牙关,把万伯海拉起来扛在肩上,执拗地往梨树院走。
路上不断有奔逃的兵士,幸亏没人管他。耳鸣渐渐停了,火光连绵和炮火轰鸣中,他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夏侯!”朱顺子和几个番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夏侯!可算找到你了!”
“你们怎么在这儿!”夏侯潋大吼。
“你没按时出现,我们跟着督主进来找你!”
“督主呢!”
有个番子道:“不知道!刚刚一个大炮落下来,我们和督主失散了!夏侯,你先走,我们去找督主!”
夏侯潋把万伯海架到他们身上,道:“你们把他带去找司徒!一定要送到!我去找督主!”
炮火终于停息,熊熊火光连成煌煌的一片,一众佛殿都倒了,金身佛像在废墟里露出灰扑扑的脑袋。夏侯潋疯了一般往行宫院跑,路上经过裟椤树边上的废墟,听见有人有气无力地喊救命。
他担心是沈玦,停下来刨地。他认出来这里是大雄宝殿的废墟,大雄宝殿因为震荡塌了一半,前面的裟椤树竟然还好好的。树上原本挂着的许多红檀木牌也掉了不少,那是善男信女许愿用的,听说广灵寺特别灵,大雄宝殿前的裟椤树已经活了几百年,是上天降临人间的神树。许多人不远万里跋涉上京来许愿,只求挂一个木牌在裟椤树上。
他把人从废墟里拖出来,却不是沈玦,是个禁军兵士。他焦急万分,起身想走。目光无意间掠过地上灰土掩盖的木牌,上面字迹清隽,笔笔瘦劲有力。
“乞愿夏侯潋平安永保,早日归来。”
夏侯潋一愣,拾起那张木牌。木牌焦了半边,底下的平安结和红流苏已经脏了,沾满了灰尘。地上还有许多木牌,夏侯潋挨个翻过来。也有别人的,可更多写着他的名字。
“叩请平安,夏侯南归。”
“诚祈福佑,夏侯潋岁岁平安,长乐无忧。”
夏侯潋、夏侯潋、夏侯潋……一笔一划,每一寸墨迹都深深浸入檀木的纹理,仿佛声声辽远的呼唤,兜兜转转,穿越十年的悠悠时空,终于到达他的耳畔。
他恍然记起那日蒙蒙细雨中,沈玦说:“信过一段时日,开过光,也求过签,也请过长生牌位。庙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名目,挨个做了个遍。可是有什么用呢,上天听不见你的祈求,神佛也看不到你的磕头,求不得的,依旧求不得。”
原来如此,签是为他求的,长生牌位是为他请的,星月菩提也是为他戴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那个白痴!真是个白痴!他心里发涩,发苦。何必为他做到这样,他哪里值得,哪里值得!寻了十年不够,还要求神拜佛,求神拜佛不够,还要冲入火场。白痴!白痴!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少爷!沈玦!沈玦!”
灰尘在空中弥漫,断壁残垣遮住视线,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废墟的边角伸出脏兮兮的手臂,他疯了一样刨挖,竭尽全力看清每张脸,不是沈玦,都不是。
“沈玦!”他大吼,极目四望,“谢惊澜!惊澜!你回答我!”
“夏侯潋!”沙哑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他蓦然回首,那个人儿站在废墟尽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走过来。平日里那么讲究的一个人,衣裳稍稍弄脏点儿都要生气,现在军衣破了,发髻也散了,满头满脸都是灰,像一个迷途的乞丐。他跑过去,手脚并用爬上碎砖碎瓦,跌跌撞撞,走到顶端,抓住沈玦的手臂。
“你他娘的脑子进水吗!说好在梨树院会合,你跑进来找死吗!”他头一次对沈玦这样大吼大叫,眼眶发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沈玦也大吼:“说好亥正三刻,你迟迟不到!炮响了你也没影儿!我怕你死掉啊!”
沈玦抹了一把他的脸,泪水血水和灰尘混在一起,他的脸看起来狰狞可怖。沈玦红着眼道:“说好了有危险就回撤,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没回答,低头看沈玦的手脚,“怎么样,你受伤没?”
“我没事。”
沈玦疲惫地握紧他的腕子,两个人都在颤抖,像两片凄风中的落叶,哀怜地攀附住彼此。
这一刻才仿佛一切都定了,夏侯潋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看,他前进一步,把沈玦拥入怀里。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人群的奔走、佛殿的坍塌……一切都仿佛在刹那间远离了他们。沈玦呆了一瞬,即使在最暧昧的时候,他也不敢拥抱夏侯潋。可现在,夏侯潋抱住了他,突如其来,很紧很紧,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他按进骨血。
他的颈侧有湿热的触感,沈玦忽然反应过来,这家伙竟然哭了。这个生铁一般坚强的男人,这辈子只为那个名动天下的刺客流过泪,这一刻,他哭了,沉默地流泪,无声无息,是为了自己。
沈玦缓缓回抱住夏侯潋,双手贴在夏侯潋颤抖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轻抚。
沈玦清楚地记得每次拥抱,第一次是在谢府小院,那时候他刚刚拜师,也刚刚得知谢秉风根本不记得他的模样。第二次是在斜阳窄巷,他们俩第一次分别,他目送夏侯潋坐车牛车,消失在撒满阳光的拐角。第三次是在乾西四所,他被太监欺侮,夏侯潋为他擦拭手臂和脸庞,他还记得空气里的浮浮沉沉的桂花香,嘴里有泪水的苦味。
他忽然觉得时光倒转,自己不是东厂提督,夏侯潋也不是什么伽蓝刺客,他们依旧是多年前的两个孤弱无助的少年,在黑暗里紧紧相拥。山风吹着火焰,火光在他们身上跃动徘徊,废墟疮痍在他们脚下展开绵延,他们像荒芜世界中的两个渺小的影子,孤影相伴成双,从此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