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士死知己

灵堂前搭了布棚子,底下几个和尚低声念着经文。门没有关,外面的雪花飘进来,落在明月头顶上,让她好像一下子白了头。

夏侯潋拈了香,退到一旁。他觉得哀痛,又觉得恍惚,昨天晚上还一起说过话的人,怎么今天就没了呢?来上香的大多都是同僚,司徒谨人好,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番子们挨个上前拈香拜祭,然后默默退在一边。

梵声迟迟,结成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灵堂。夏侯潋心里压抑,走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影壁后面转出来几个人,是沈玦和沈问行他们。沈玦刚从宫里出来,一路骑马赶过来,乌纱帽和大氅上落满了雪花。他看了看夏侯潋,提步想要进去拜祭,衣袖却被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拉住。回过头一看,是一个小小的人儿,穿着孝衣,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

沈玦认得她,她是司徒谨的女儿,司徒弄玉。

“督主叔叔,我爹爹什么时候醒啊?他都睡了好久了。他之前答应了我要骑马马的。”玉姐儿咬着指头问。她才四岁,还不明白她爹爹永远没法儿醒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她当马马骑了。

沈玦头一次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许久也没有答话。

旁边的夏侯潋蹲下来,摸摸她的头顶道:“等你长大了,爹爹就会醒了。所以玉姐儿要听娘亲的话,乖乖长大。”

玉姐儿疑惑地问道:“可是睡那么久,爹爹不要吃饭吗?”

“爹爹去当神仙了,神仙是不用吃饭的。”

“那要是我想和爹爹玩儿怎么办呀?”玉姐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闷声道,“爹爹平常就总是不回家,都不和玉儿玩儿。要是我想和爹爹说话了怎么办呀?”

夏侯潋拉起她的小手,道:“要是玉姐儿想爹爹了,可以和星星说话。爹爹听到了,等玉姐儿睡着了,就会到梦里去找玉姐儿。”

“真的吗?”

“当然,”夏侯潋拍着胸脯保证,“我娘也在天上当神仙,每次我想我娘的时候,就跟星星说说话,晚上她就来梦里找我喝酒了。但是有的时候她去干活儿了不在家,可能听不见,就来不了了。所以玉姐儿要有耐心,要慢慢等。”

玉姐儿迟疑着看了夏侯潋半晌,才重重点头嗯了一声,扭头跟着丫鬟去玩雪了。

沈玦道:“她迟早会知道的。”

“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她还那么小,至少多开心一会儿。”夏侯潋说。

沈玦望着玉姐儿的背影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灵堂里上香。明月看见他,站起来福了福身子。她没再哭,眼泪已经干了,脸色苍白得像失去了颜色,仿佛可以融进雪里。

沈玦执起线香,插进泥金香炉。司徒谨躺在布棚子里,很安详,像是睡着了。沈玦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刚和夏侯霈打了一架,受了重伤。可即便受了重伤,还叮嘱他要走有灯烛的地方,要提防阴影里的刺客。他一直都是老好人的性子,看起来严肃冷峻,其实婆婆妈妈,还喜欢多管闲事。

明月端了一杯茶过来,沈玦没有接。断了一条左膀右臂,好像连怎么拿起茶杯都忘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沈玦问她。

明月放下茶盏,道:“我打算带玉姐儿回朔北一趟。阿谨的家乡在那儿,我想去看看。然后去江南,我攒了点儿银子,可以盘一个门面开医馆。”

“终究是女人家,不方便。朝廷有优抚,你不必如此操劳。”

明月摇摇头,轻声道:“这是我和阿谨两个人的愿望。”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司徒可曾跟你说过,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明月茫然摇头。

“宣和二十六年,皇上秋猎,先福王的马被人动了手脚,发起狂来,魏德抓我挡马,是司徒把马射翻。先福王因此而跛脚,但我也幸免于难。后来司徒发配边疆,那时候我只是乾西四所的小太监,没什么能耐,也就没有伸出援手。说到底,我欠了他的。”沈玦道,“所以,日后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我开口。”

明月轻轻摇头道:“可是督主后来也救了我的命,还调阿谨去了东厂,督主早已不欠阿谨了。”

“不,”沈玦望着供桌上的烛火,道,“司徒谨救我是冒着性命的风险,那时我们素昧平生。我救你是因为我已经身居高位,拉你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我终究还是欠他的。”他扭过头,招呼沈问行过来,“去,从府里调一支卫队给司徒娘子。”

“督主……”明月想要回绝。

沈玦打断她:“朔北靠近瓦剌,这几年不太平,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去不合适。这支卫队以后听凭你吩咐了,你如何用都不必回我。”

明月不再拒绝,颔首福身,“多谢督主。”

沈玦站了一会儿,踅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司徒的案子若是有眉目,我会派人来知会你。”

“不必了,”明月惨然微笑,“阿谨已经没了,杀了那个人也于事无补。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玉姐儿平安长大。”

沈玦点头道:“也好,此事你不必再管。奈何我沈玦睚眦必报,这个债,我会替司徒讨的。”

他说完便往外走,夏侯潋跟在他身后,一行人顺着抄手游廊步出垂花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明月的声音。

“督主!”

沈玦顿下脚步,回身看过去。明月站在门槛后面,朝他遥遥行礼。

“阿谨一直很高兴可以遇见督主。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唯以命相付。望督主保重身体,阿谨在天之灵,亦得安息。”

明月说完,抱起跑过来的玉姐儿,慢慢朝灵堂走回去。宅门缓缓闭合,最终沈玦眼前只剩下满挂着白幡的青黑色大门,掉了颜色的门对子,还有两只落满雪的石狮。

打马出胡同,两边都是四合院,一座挨着一座,墙是灰的,瓦是白的,立在雪里,显得有些笨拙。沈玦在路上问夏侯潋:“仵作验过尸了,可曾验查出什么端倪?”

夏侯潋道:“司徒身上只有一道伤口,肋下三寸,一刀毙命,失血过多而死。”

“一刀毙命?”沈玦攒眉,“司徒的身手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他练的是正宗的风雪刀,十四岁就拿了武状元。”

“我知道,我和他在校场练过,我对上他,只能险胜。”夏侯潋摩挲着雁翎刀的刀鞘,深深吸了一口气,“司徒的刀出了鞘,却没有血。他遇到的那个人很强,出刀极快,快到司徒根本来不及反击。”

会是谁?他许久没有混过江湖,不清楚如今江湖上的快刀手有哪些人。夏侯潋皱着眉头想,他所见过最快的刀是持厌,倘若碰上持厌,司徒谨确然没有生还的可能。可是持厌已经失踪,就算回来了,弑心已死,他没有回到伽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