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赵朗之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是如何在街头偶遇了戴文良,又是如何鬼使神差地上前替他夺回了鸽子, 如今又是如何坐在他府上,和他一起吃炖鸽子的。

他从疏长喻处告辞出门,并未回住处, 而是随便找了个茶摊。

重活一世,自然是世殊时异, 与前世大有不同。前世,他自幼父母双亡, 受尽了白眼,唯独丹瑶郡主, 明媚又温柔得像是从天而降拯救他的神仙, 让他心甘情愿地追随着她的步伐,奉若神明。

这一世,他提前来到了丹瑶身边, 但这女子却像是从神坛上走下来了一般,褪去了满身华彩,也露出了小女子那些虚荣、任性的缺点。

这些他全是浑不在意的。

但是, 他带着仇恨而来, 与前世的他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他自是知道丹瑶喜欢他, 就是在于他那虽历经风霜, 却仍旧温润出尘的性子。但现在的他,早就不是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谦谦君子了。

他背负了太多,以至于在一张白纸的丹瑶郡主面前无地自容, 不知该如何与她相与。

而这些日子,丹瑶去了叶府,府上人待她无不是恭恭敬敬,奉若上宾。而丹瑶郡主向来是个一教人捧着,便骄傲地竖起尾巴的小雄鸡,故而在叶府中如鱼得水,无忧无虑。

赵朗之便更觉格格不入。

故而,他出了将军府,便坐在路边喝茶,看那街头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京城百姓,一派繁华安宁。

向来,这平民百姓都是最后知后觉的。就算是到了前世疏长喻一手遮天、景牧苛刑暴政的时候,乱成一团的也只是官场,而这四境之内的百姓,却是各自安好,浑然未觉。

赵朗之觉得他们傻而可怜,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着,四处漂流。

前世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但他不幸被卷进了洪流当中,故而粉骨碎身,到死都不得安宁。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戴文良。

这人二十来岁,身高腿长的,虽是个武官,却并不十分壮硕。那四肢皆是修长有力,看起来无比流畅。他生了幅端正朝气的好相貌,眉眼端正,鼻梁挺拔,天庭饱满,让人见之不由得心生明朗,豁然一亮。

他手里拎着一对儿鸽子,什么情绪通通都写在了脸上。

赵朗之只远远地一看,便觉得这人此时正苦恼着什么,魂不守舍的。只需细细一想,他便觉得与自己有关。

他心想,疏长喻这也是下了一步臭棋。这个头脑简单的大傻子把自己扯去身边,疏长喻自然是会让他盯着自己的。这么个自己都顾不住的傻子,还去盯别人呢?

况且,疏长喻恐怕是忘了吧,自己前世是怎么诛了戴文良心上人的九族,害他另娶他人,远走他乡的?

赵朗之心中莫名对这人生出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继而,出手解围,被邀回府,便就这般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这将军府养的鸽子,炖起来味道就是鲜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戴文良俨然已是喝多了。他一手捏着根鸽子腿骨,一边念叨着。“过两日我需再去一趟,抓两只给谢二小姐尝尝鲜去……”

赵朗之闻言,便又想起了前世的事。

他挑眉笑了笑,问道:“戴公子与谢二小姐当真情深不寿,教人羡慕。”

戴文良闻言,嘿嘿笑了起来。他此时醉眼朦胧,面上泛红,这般笑着,竟有些秀色可餐了。

“好看!谢二小姐……可好看了。”他笑道。接着。他大着舌头,侧脸看向赵朗之,评价道。“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呀。”这辩驳的口气,一看便是谁人同他说了些别的话。

赵朗之一听便清楚,定是疏长喻起了疑心。

这倒是好办。身侧有戴文良这么个傻子掩护,对疏长喻不一定是好事,但对自己来说,绝对是好事。

况且,疏长喻顶不住压力,早晚要被调出京城。而景牧,要不了多久,三皇子的人便能够搜集全他暗害大皇子的证据了。

待那时,疏长喻独自一人在湖州,鞭长莫及,自是救不了景牧。而景牧,就算不死,下场也定不会比大皇子好。届时,他掌控住了三皇子,这两人便是任他折磨了。

想到这里,赵朗之唇角一勾。

那边,戴文良还絮絮地说着:“……我看人可准了。上一个,我觉得值得深交的,便是疏家二郎。你看疏长彻那人,可不是英武不凡,乃国之重器?这疏三郎,也是个难见的好人,可惜了苍天薄待,给了他那么一副身子骨……”

赵朗之冷然一笑。

“戴公子。”他笑道。“在下曾经做了个梦。”

戴文良愣愣地看向他。

“梦中,在下受一友人迫害,致使心上人全家蒙冤,无一生还。戴公子,若在下梦中之事发生在你身上,你该当如何?”

戴文良愣了半天,才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

“被什么友人迫害呢?”他唆了唆那根鸽子骨头。

“假如便是疏三公子呢?”

“敬臣啊……”戴文良叼着那根骨头。“敬臣才不会做出这种事呢。我信他,不可能。”

“那假如呢?”

“假如……”戴文良思索了半天,几乎睡过去。

片刻后,他揉了揉眼睛,道:“即便有这个假如,他定然是情非得已的。”

赵朗之自己都不知为何,便追问道:“那你当如何?”

“不能如何。”戴文良脱口而出。“他是我弟弟呀,我哪里能对他做什么……再说了,疏长彻在玉门关,家都回不了,我得替他照顾敬臣呐……”

赵朗之一愣。

前世,他流放东北边境时,听一个流放的武官说过。那武官说,戴文良与疏长喻有杀妻之仇,故而戴文良身负赫赫战功,也不愿再留朝廷。当时他要造反时,曾鼓动过戴文良,但戴文良却是一口回绝。

“莫再同我提及此事。”据说,当时戴文良是这么说的。“疏家二郎已经没了。”

当时赵朗之只觉得是这武官胡诌,同他们吹牛皮的——毕竟这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如今,赵朗之却明白了过来。

他许是喝了酒,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钝钝地难过。他皱着眉,紧紧盯着醉醺醺的戴文良。

世间……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人活着,怎么能像他一样,没有一点仇恨呢?

片刻后,他拿着酒壶满斟了一杯,仰头喝尽了。

——

疏长喻一直到三更天都未睡。

他拧眉坐在灯前,反复想着戴文良今日随口说出的这事,越想,他便越心惊胆战。

昨日,三皇子的人便启程了。不过因着他们是正大光明地出的京,所以行程自会放慢一些。疏长喻定然要提前派出人去,将岭南那儿的证据全都销毁了,才能保住景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