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离别
他兀自想着, 忽见李临时稀疏的眉毛向中间拢了拢, 而后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目光是迷茫的,好半天才费劲地眯了一下眼睛,张了张嘴, 一字一句吃力而缓慢地说:“原,原来是七师弟啊。”
“那天跟着我进来的, 是,是你吧?”
他说话时咬字并不清晰, 一句话下来目光涣散了一瞬,却还是坚持着, 微微讽刺地笑着说:
“我就说,你,你怎么会死,亏得掌门师兄, 他,他还那么……”
那么什么?那么担心你。
这句话他没说完,脸上一阵失神, 又“嗬嗬”地笑了一声:“我, 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
林稚没错过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才道:“你后悔了?”
“后悔?”李临时枯槁的脸上骤然闪过一丝被侮辱的怒气,冷道,“你知道什么。”
“好罢,与我无关。”林稚说, “那明胭知道,你为她种下了这长命蛊么?”
李临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七,七师弟当真是,见多识广。”
他闭眼喘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似乎恢复了些精神,慢慢地坐直了,说话也利索了许多:“你也不必再试探我。我对不起宗门,对不起掌门师兄,可从来不亏欠你什么。”
“不过你若是有心,可以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掌门师兄。”
他说着,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块玉牌。林稚垂眸看了一眼,神色里不见丝毫不悦,挺平静地来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帮你?”
李临时被他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场愣住,方才有了起色的精气神都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些。
林稚简直铁石心肠,条理清晰地陈述道:“我也不欠你什么。从前你帮我重塑肉身,是在替你的姘头还债……”
话未说完,便被李临时激烈打断:“不许口吐秽言!”
“哦。”林稚淡漠道,“还没姘在一起。你还对我的徒弟图谋不轨,掌门师兄也不会想要你这么个叛徒,我何必帮你?”
李临时一双浑浊的眼睛陡然发出了冷光,愤愤地盯着他。
林稚面不改色地和他对视了良久,傲慢地抬了抬下巴,道:“给我道歉。”
李临时咬紧牙关:“休想!”
“那你也休想。”林稚说完,果然不再多跟他啰嗦,转身拽着沈焕就走。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才走了没几步,李临时便咳嗽着有气无力地制止了他:“等,等等。”
“我给你赔个不是。”
他几乎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话音含混,然而林稚还是听清了。
他脚步一停。
他不奇怪李临时会妥协,却委实没想到,李临时会妥协得这么迅速。
他回过头,李临时的目光刚好从他和沈焕相握的手上移开。
林稚端详着他的表情,没从中看见什么勉强和不甘,从容得不像话。
他就端着这神秘的从容对林稚微微低下头,说:“七师弟,是,是我对不住你。”
林稚没错过他枯瘦的脸上乍现的一抹笑,奇异的,并不是嘲讽,倒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他略微蹙眉,又打量他片刻,到底还是按捺下心底莫名的情绪,接过了那张玉牌。
李临时像是舒了口气,倦极地闭上眼睛,轻声交代着:“你出去之后,还请你把这玉牌交给掌门师兄,就说,就说……”
他的眼皮动了动,仿佛是拼尽了全力来保持清醒,声音却还是越来
越低,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半句话完全卡在了喉咙里。
林稚用拇指在那张玉牌上自左向右地缓缓抹过,道:“他果然对今天早有准备。”
那玉牌里,赫然是李临时留下的一缕神魂。
极细微的一缕,任是大罗金仙在世也不能借此助他复活。然而,向他指定之人交代一些遗言,却已足够。
长命蛊不过是个灵智未开的虫子,李临时既然以魂魄与它做交换,便绝没有逃脱的机会。
这是他早在种下长命蛊之前,就留下的一缕神魂。
林稚把玉牌收进袖子里,站起身。仅这短短片刻,李临时的身躯已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与此同时,他还看见,那被困在李临时身体里的,本已显露出颓势的蛊虫又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李临时干瘪的皮肤经不住折腾,一块块地掉落下来,摔落到地面,变成了齑粉。
未过多久,生前也曾风光过的炼丹大师便只剩下一副骸骨。而那蛊虫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无形的挤压,并没能获得自由,反而生生地挤进了那副遗骨的骨缝里。
长命蛊持续挣扎,看似坚硬的人骨竟也没能坚持多久,缓缓塌落,碎裂。
方才还和他说话的人就这么变成了墙角的一捧灰。
竟然是死无全尸。
那虫子在骨灰里挣扎得愈发厉害,形容惨烈。林稚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尖锐的惨叫声。然而,没有用。
那虫子也化成了灰。
这场景实在太瘆人。林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脱口道:“沈焕。”
沈焕不言不语地握住他的手,哄小孩子似的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林稚转过头,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沈焕轻轻一笑,嗓音温柔:“不想看的话,我们就先走吧。”
“废话。”林稚横了他一眼,取出一个盒子,忍着心里的膈应,把那堆骨灰收了起来,“谁会想看这个?”
沈焕不和他顶嘴,只是含笑看着他。
林稚收拾停当,回身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笑是林稚熟悉的,含蓄而内敛,眼睛隐隐有光闪烁,含着某种欲语还休的情意。
可林稚在这一刻却不知怎么,觉得这笑容有点假,仿佛只是虚虚扣在他脸上的一张面具。
他忽然想起李临时方才说的“你出去之后”。
为什么不是“你们”?
“在想什么?”
林稚匆匆收回思绪,对他笑了笑:“没事,走吧。”
从始至终,李临时都没提过沈焕半句。那人自己都已到了那个地步,多说一个字都是损耗,漏掉一个“们”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不应该这么跟一个将死之人咬文嚼字。
只是放下了这一茬,心里又惦记起了另一件事。
李临时的一身血肉生机,去了哪?
出了门,寒气便陡然凛冽了起来。霜刀风剑直指面门,割得林稚的脸木木地疼。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道:“我怎么总觉得这雪下得更大了?”
他的修为与半年前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此刻走在厚实的雪层上,居然比进来时还要吃力许多。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沈焕与他交握的手。他自己的手被冻得有些发红,沈焕的手则一如既往的修长,十指莹白如玉,仿若丝毫未曾受到严寒气候的影响。但却不知怎么,比林稚的还要冷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