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第二日客栈的公鸡刚啼了一声, 玄解与沧玉就起了床,小二在楼下忙活,他们没在客栈里吃早饭, 而是一道走出门去。
外头摊贩大多都已摆开来, 开张一段时间了。
昨日介绍客栈的时候,舒瑛还介绍了不少食物摊子, 哪些摊子口味偏重些,哪些口味偏甜些,还有谁家的糕点最好吃, 这书生倒是颇有生活的情趣。沧玉跟玄解出门时寻找摊子,难免四下看了一番, 渔阳的男女大防没有永宁城那么严重,可能是县城较小的缘故,民风相对开放些, 有不少打扮朴素的女子正坐在摊上吃早点。
沧玉换了一身青绿色的新衣裳,散落的长发松松以木簪挽起, 他这衣裳颜色与舒瑛虽相同,但做工堪称云泥之别,看上去清新秀丽, 倘若说舒瑛是苍劲的老松,那沧玉便是春雨后的新竹,挺拔素净, 看起来斯文端庄。
玄解仍是一身黑衣, 这些衣服花再多心思做得复杂精巧, 都难掩他一身锋芒,好似古朴拙笨的剑鞘藏纳了名锋利刃。
倘若说沧玉能将任何衣裳都穿成截然不同的风情来,那么所有人见着玄解时,无论他穿得是纨绮亦或棉麻,都有种震慑众人的风采。
小县城终究不似大城,来来往往人流无数,出众的容貌难免惹人注目,光是沧玉与玄解在小摊间穿行,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小贩们颇有“心机”,急忙招呼他们二人,话语说得实在动听:“二位赶早,怕是还没吃早饭吧,我家馒头包子蒸饺样样俱全,还有美味可口的胡辣汤,大清早的总得吃饱了肚子再做事,快快快,来坐下。”
有正在吃饭的客人与摊主相熟,笑骂道:“你这厮臭不要脸,见人家生得好看,话都说漂亮起来。”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渔阳的官员颇为清廉,又出了不少有名的读书人,加上县城不大,几乎人人都相熟,开放了水路后常有贸易来往,算得上安居乐业,民风颇为淳朴豁达。
沧玉听了这些玩笑话,只当过耳清风,并不在乎,他在这些摊子的热气里穿梭着,总算见着了舒瑛所说的粥摊,当即伸手牵着玄解往那处走去,寻了个干净的桌子坐下。
这粥摊并无什么特色,是一对老夫妇操持,说是老夫妇,其实看年纪约莫才四五十岁,精神健朗。
这粥摊看起来不大,只有三张小桌,打扫得非常干净,半点油腻都不见,而摊子边放着炭与油布,帘子隔开了蒸笼与锅灶,热气纵有飘出,大多都被帘子吸饱了,不知他们是怎么安排的,看起来井井有条,更边上则是几摞大小不一的碗叠起老高,几乎要越过眉梢。
这种食摊上不像客栈里有些牌子,妇人在里头做东西,自然是老摊主跑出来问他们要吃些什么,嘴皮子练得很利索,这摊子上东西倒不少,倘若没有,也愿意帮忙到别的摊上去买。
这倒省了功夫,沧玉看向玄解,问他:“你要吃些什么?”
“无所谓。”玄解垂着眸,对吃食并不是很上心,只好全由沧玉主张,他要了一大碗白粥与两碗清汤扁食,又要了几卷葱花饼,这饼摊上没有,摊主就从旁边的烙饼摊上买来切好,放在了碟子里给他们。
扁食在这里就是馄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饺子叫做角子,似乎是从造型上来叫的。
沧玉坐下后,另外两张立刻坐满了人,都是姑娘,皆点了豆腐脑,他有样学样,也点了两碗,甜咸口都有,咸口要贵些,因为加得是肉汤。
银钱不是沧玉要挂心的事,他笑了笑,只让提醒的摊主去准备。
先上的是葱花饼,切得端端正正,像是一叠三角饼摆在碟子里,读书人忌讳大口吃东西,因为吃相不雅,有辱斯文,摊贩们久而久之也养成习惯,先切上两刀总没错。这葱花饼应当是老手艺了,煎得恰到好处,上头青翠的葱花被热气蒸出了香气,表皮带了点熟透后的褐色,咬起来酥脆非常,一口咬下,便是油香与葱香齐齐扑鼻而来。
“这世间许多人,便是如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求一日三餐,不过如此。”沧玉指尖沾了饼上微末的油与葱花,他不紧不慢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搁在了桌角上叫碗碟压着,然后看着正在吃饼的玄解,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觉得凡人……有趣吗?”
“有。”玄解咽下一口葱饼,想起昨日饮酒的趣事,不由得赞叹地点了点头,毫无求生欲地说道,“白朗秋很有趣。”
沧玉的脸瞬间冷淡了下来,接下来他没有跟玄解说一句话,直到早饭摆了整张桌子,他都再没提过凡人相关的话题。
豆腐脑一直到最后才上,雪花花的一碗,似柳絮堆积,没有沧玉所以为的那么白净,一碗加了浅褐色的肉汤,另一碗则看不出什么变化。沧玉捧起了加肉汤的那一碗闷不吭声地吃着,不过片刻就消下去半碗,玄解不由问道:“你很喜欢吃这个吗?”
沧玉冷冷道:“是啊,很像人脑。”
玄解听他声音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唇上却沾着点白花花的豆腐脑,觉得十分可爱,同样端起那碗豆腐脑来吃了几口,只觉得入口即化,滋味绵软,带着点涩涩的甘甜。他来到人间后要么不饮不食,要么就是被谢通幽请去吃饭,自然不觉得这豆腐脑有什么美味可言,不过多少有些新奇,便道:“人脑也是这样的滋味吗?”
即便是前生加今世,沧玉也只吃过猪脑,没有吃过人脑,要不是注意形象,他差点想翻个白眼给玄解看,早知道跟玄解置气只会把自己气个半死,他就是记不住教训,只得忍气吞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曾尝过。”
今日的沧玉似乎格外喜怒不定。
玄解看着他,觉得他似乎十分生气,又不知道为什么生气,汤匙稍稍搅乱一碗白汤,回忆了下方才的对话,这才道:“沧玉,你很讨厌白朗秋吗?”
“我为何要讨厌他。”沧玉淡淡道,一勺子铲进了豆腐脑里,联系方才交谈的话语,场景看起来一时有点残忍。
玄解信以为真,就没有再追究。
这下沧玉是真的想翻个大白眼给他了。
其实要真说沧玉十分生气,那倒没有,他这二十年的确不与外人时常来往,可不意味着整个人就性情大变,变得乖僻孤傲了起来。他们与白朗秋等人并不算熟悉,未曾熟悉就独断某个人的是非对错是很可怕的偏见,更何况沧玉对玄解的性格十分了解,当然不会气这等无用功。
只是难免,心中不太痛快。
他舀了一勺豆腐脑入口,柔滑绵软,星点的肉末在舌尖辗转弹跳,好喝是好喝,只可惜有些发腻。
正如这世间情爱,过密就生腻,少了又不解饥渴,想把握标准十分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