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玄解算不上嗜甜, 他对口味这种东西宽容得有些不可思议, 几乎没有什么独特的喜好。
糖画入口的那一瞬间,玄解恍惚着想起了那几个糖人, 其实在离开姑胥没有多久后, 它们因为天气的缘故化了开来,湿腻腻的糖浆沾湿了衣服,如同梦境中的雨后, 覆在身上无孔不入的水汽。
沧玉、倩娘乃至他自己的模样都化作一滩多彩的液体。
玄解将衣裳扔了,连带着那些他曾珍爱无比的糖人所融化后的糖浆, 仿佛割舍掉了什么重要又似乎全无意义的东西。他知道那些东西终究不是本人,如同曾在船上与沧玉所说的那些话, 然而他迟钝又缓慢地意识到,自己对待这些东西也许远比当初所以为得更为冷酷。
它们都很相似,是难以永远存在的东西,不过享受一时的欢愉, 而后飞快消逝在时间之中。
“你买了什么?”
玄解回过神来, 听见沧玉好奇地发问,那甜到发腻的糖画已被塞在了自己手中,天狐不以为意地将手伸过肩膀,轻轻敲了敲那被布匹包裹着的盒子,发出沉闷的空响。
“琴。”玄解没想过隐瞒, 他淡淡道, “之前谢通幽教了我几首曲子, 我想可以平心静气些。”
君玉贤飞仙而去, 自然不会留什么身外之物,他性情豁达通透,七弦琴纵然有再大的意义,多年过去都已变得无关紧要。倒是谢通幽说着放下,仍难逃执迷,那把七弦琴最终被他留下了。
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玄解虽不是君子,但倒不至于跟谢通幽抢夺什么。
沧玉有些震惊,他仔细看了看玄解,想起之前在山上的那些琐事,偶尔君玉贤会用琴声送玄解入眠,避免异兽难以掌控自己初掌控的能力,忍不住道:“难不成梦魇的能力又发作了?你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什么事。”玄解淡淡道,“只是一时兴起。”
这理由叫沧玉半信半疑,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跟矜持:“那我们去舒瑛的摊子上看看他吧,虽说昨日他被砸了摊子,但既然家中贫苦,想来他今日还是会出摊的,正巧买些糕饼,就当做见面礼好了。”
玄解很少拒绝沧玉,更不必提这样的小事,他甚至连意见都懒得发表,跟着沧玉进了那些糕饼铺,由着对方精挑细选。
为什么沧玉总有如此充沛的情感。
有时候玄解会感到困惑,早在沧玉发现他之前,他就看见了站在巷口的天狐,与凡人闲谈的沧玉,无可奈何的沧玉,会为精湛的技艺而发出惊叹的沧玉,忍不住微笑着的沧玉,甚至是能够若无其事与他亲近的沧玉……
这些汹涌而澎湃的情感并非是假造出来的虚无,更不是梦境之中那样的幻想,而是真实存在却又转瞬即逝的。
沧玉为什么能如此轻松地馈赠他人情感,又毫不犹豫地收回,就像那些美丽的糖人一样,无法永远留存。
烛照与世间绝大多数生灵都并不相同,它们诞生于混沌之中,对伴侣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导致了他们过分冷漠而专一的性情。玄解出生较早,又生于妖族与人族之中,自幼被教导如何做一个“正常”的大妖,然而随着年纪渐长,他的本性与日俱增地显露出来,与幼年所得到的教育产生了冲突。
他惯来心智坚定,并不觉得自己的本性与凡俗有什么区别,反倒对沧玉产生了忧虑与困惑。
就如同此刻一般。
玄解愿意将所有精神都花耗在沧玉身上,即便与对方无聊地互相注视都不成任何问题,因为沧玉是特殊的、是唯一的,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倘若玄解的世间有能与日月争辉的存在,那便只有沧玉,因而为天狐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可是其他人之间并无任何区别。
若是倩娘,那倒还值得玄解多看几眼,为她挑选一番礼物。
然而如舒瑛与杏姑娘等人,哪怕是玄解极为欣赏的白朗秋,他并不觉得这几人有什么值得花心思的地方。
沧玉精心选了几样东西,这对玄解而言过于困难的体贴温柔不过是他随心所欲的手段,天狐似乎生下来就明白如何分明与他人的界限,如何讨人欢心,如何斟酌裁定礼物的轻重。他对于不同的人给予不同的宽容与温柔,或多或少,恰到好处,没有谁会更特别些,也没有谁会更永久些。
许多东西并不是学了就能会,更不是会了就能通。
“走吧。”沧玉付过钱,拎着小礼盒出来,他选了点适合老人的糕饼,又要了些不太甜腻的茶点。昨日虽不过短短一面,但看得出来舒瑛为人正直清高,倘若沧玉将礼物送给他,十有**是不会收的,倒不如借花献佛,说送给杏姑娘难免让人猜疑,也有碍她的清誉,送给舒母就合适多了,毕竟是长辈。
这就跟大人之间来往送礼不好意思,借小孩子或者是老人的名头就会顺利多了,是同一个道理。
这会儿时间已经不太早了,再过一会儿就该到吃午饭的时辰,沧玉跟玄解远远就看见舒瑛在摊子上帮人写信,收些润笔费,想来一时半会还不到下班收摊的点。他们俩总不能去搅人家的生意,更不能自己到舒瑛家里去玩,沧玉干脆带着玄解去了旁近的茶楼上吃饭喝茶,打算虚耗整个下午。
午饭时舒瑛从布包里拿出烙饼,隔壁茶摊老板好心送了他一碗凉水,将就着咽下肚去了,而后继续顶着午时的炎炎烈日守摊子,偶尔挽起袖子擦擦头上的汗。
看起来就是个稀松平常的穷苦书生。
杏姑娘跟那位白爷,还有神神秘秘的天仙大美人,到底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那白爷要真的就是玄解感兴趣的白朗秋,看他人似乎不坏,怎会教养出那么嚣张跋扈的小娃娃,还有那孩子说他娘认为舒瑛是个坏人。舒瑛不过是一个穷书生,每日出摊不过争几个铜板填补家用,还有个生病的老母亲,家中一穷二白,舒家与白家堪称云泥之别,他如何能得罪白夫人?
要说是情仇,舒瑛显然喜欢杏姑娘,而白朗秋看起来不像单相思舒瑛,全没缘由——更何况就按照昨日的情势,即便有一方单相思,也应当是舒瑛,而不是白朗秋。
总不可能是大小姐与穷书生当年两情相悦,哪知道之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逼着大小姐嫁作他人妇,大小姐想奋力一搏与穷书生私奔,怎奈何书生不愿,最终因爱生恨……
这更说不通了,那来找茬的应当是白朗秋才对。
沧玉倒不是一时好奇就想着把人家扒个精光,他隐隐约约觉得烦躁,尘封的记忆里似乎有些许桥段与此刻重叠在一起,然而线索不足,因此支离破碎难以成形,飘飘荡荡着在大脑里形成了模糊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