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真相

岁月给予人的馈赠往往都藏在一个人的眼中。

景行看着眼前的青年,突然想到。

谢璋年少时一定得到过其父母的满腔爱意,即便生在大厦将倾的皇家,那对年轻的夫妇,也一定是倾其所有地爱着眼前的这个人的。

所以谢璋即便年幼丧亲,也没有变得郁郁寡言;年少时遭遇的冷眼,反而让他学会了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

在经历人世诸多困苦与潦倒之后,仍然能对霜雪敞开怀抱。他就像一根向阳而生的藤蔓,即便是被人折断,跌入泥潭,也能在夏日来临时,开出最坚韧的花。

景行突然有些理解当初向谢璋发出邀请时,他那犹疑不定的态度从何而来。然而一旦理解了,他心中便暗暗滋生出一丝微弱的羡慕。

谢璋察觉景行的神情略有变幻,还未思及,便听见这个男人低沉但无悲无喜的声音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畏惧黑暗。”

谢璋一愣。

大约是眼前的阳光太刺眼了些,几近消融了景行常年凝霜的目光,他微微抬眼,露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讥讽之笑。

“人说,自啼哭到垂暮,上百余年都摆脱不了父辈带给你的东西,它刻在你的灵魂深处,平时不易察觉。”

可一旦你稍有松懈,蛰伏在体内的猛兽,就会咆哮而出。

谢璋隐隐觉得景行有些不对劲,他皱着眉凝视着景行,却未能察出分毫。

景行说:“景恒,就是前御史,大约你对他没什么印象,因为他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景恒就像每一个人世间最寻常的父亲,妻妾成群,育有儿女,日升出朝,日落归家。

直到有一日,景恒遣散了所有的妾室,只留下正妻与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景行。没人知道其中的缘由,有人猜测是景恒深爱景夫人,愿与之比翼;也有人猜测景恒是患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众说纷纭。然而无论如何,景府便只剩下景夫人与独子景行,再加一院的下人,空荡又冷清。

“自我有记忆开始,景恒便常年挂着一张冷脸,稍有不虞便暴跳如雷。而他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沾了盐水的长鞭抽打我以及景夫人,累了便把我关在祠堂里,紧锁门窗,一饿便是四五天。”

最开始的时候景行还会哭喊,但他越害怕,越痛苦,景恒就仿佛愈欢愉,也愈发不放他出来。在这个扭曲而又恐怖的小院里,景行睁着从夜色深沉到薄日悬空,母亲便是景行唯一的期望。

铁锁落地,浑身是伤的小景行被景母怜惜地搂进怀里,擦去眼泪。景行哽咽着说:“母亲,我们搬出去住好吗?”

景母心疼地涕泪连连,但听了独子的话,却迟疑了。

景行不解道:“您在顾虑什么吗?”

景母唯唯诺诺地说道:“可老爷是我丈夫,也是你的父亲,妇以夫纲,子以父纲,不能乱了伦常啊。信儿,你忍忍好吗?老爷也是为你好。”

景行一瞬间如坠冰窟。

再后来,景恒当着景母的面虐打景行,景母也似乎是被自己那番话说服了,起先还会哭着求情,后来便渐渐地不说话了。

这个懦弱而又迂腐的女人,终是掰开了景行抓住稻草的最后一根手指。

又一个夜沉日出,景行抱着景母给他亲手赶制的狐裘大哭了一场,然后将它扔进火盆中,焚烧殆尽。

谢璋五味杂陈:“可为什么?”

虎毒不食子,景行是景恒唯一的嫡子,为何要对他下如此狠手?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身边都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或许有风声都作鬼哭。

景行淡淡一讪,道:“谁知道呢。”

时间太久远,久远到说起来就如同说书人讲他人的故事一般,把看客当做故事里的人,却把自己当做了看客。

在将中风的景恒关进儿时的祠堂时,景行曾调查过景恒性情大变的原因。继而顺藤摸瓜,又找回了许多前尘往事。

原来自己并非景恒亲生。盖因景恒没了传宗接代的能力,于是在外领养了作为孤儿的景行来保全颜面。但常年不举,早就让景恒的心变得扭曲又骇然。

不过这些,就不用对谢璋说了。

或许是慕容之华的突然死亡令谢璋情绪起落不定,多少影响了些景行。又或许是听得谢璋吐露自己的过往来安抚自己,景行将从未向人诉说过的往事,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说与他听。

但谢璋如往常一般,听了便沉在心中,不再深究。只是笑着说道:“景大人,这算不算我们合作的第一步?”

景行便也笑了:“算吧,一个好的开始。”

谢璋今日来此,为的就是来告诉景行,夏履如今在他眼中,也成了非除不可的一个人。

景行看了谢璋一眼,淡了笑意:“慕容之华一事,是我疏忽了。”

其实在薛成坚死之时,景行就应该察觉到夏履的目的就是让慕容燕在柔然与慕容之华间两难。然而他当时正被景母扰得心烦意乱,甚至病情还略微加重,便也顾不上其他的事。

谢璋摇摇头:“不,你当时也尽力了。”

谢璋说的是娴妃。景行对此毫不意外,有一枝春,景行甚至觉得谢璋一早就知道了七皇子慕容博拥附于自己之事。

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慕容燕最终还是放弃了爱女。

谢璋说:“之华她……死因究竟是什么?这些天我一直被皇帝盯着,根本没办法去查此事。”

经方才一事,谢璋与景行之间的距离仿若一瞬间拉近了许多,那些曾经互相坑蒙拐骗的事仿佛都过去很远了。

景行起身,在窗对角的柜中翻找片刻,方才用未受伤的手拿出了探子的信,递给了谢璋。

谢璋连忙拆开,映入眼帘的,便是“自皇后首饰盒中翻找出毒药”的字眼,看得谢璋胸腔起伏,气短而疾。

他眼中暗沉翻涌咬牙道:“皇后和夏履!”

这对兄妹自此便被记在了谢璋心头。他原以为此事已明,但直到景行差人送来七皇子奶娘自宫里盗出的慕容之华手信时,谢璋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手信被写在一块丝帕之上,之前被藏在皇后宫中,已蹂躏成软踏踏的一块。谢璋缓慢打开时,熟悉的清秀字体令他的手微微颤抖。

原来那日,慕容之华并非死于“钩吻”。

皇后得了夏履的命令,不断向慕容之华施压,以“不忠不孝”的罪名扣在了年仅十五岁的公主身上。

慕容之华还未曾从薛成坚的死亡中回过神来,精神恍惚,但神智却十分清醒。

自小便聪慧异常的她,几乎是瞬间就从中分析出了其中盘根错杂的势力。而他们这些皇室子女,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

“我当初说,人便要如飘絮,自在来去,倒应了景。”慕容之华自嘲般自言自语,而后目光定定地看向步步紧逼的皇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父皇绝对不会害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