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砸缸

魏地新得, 治理起来麻烦甚多,周围未降城池需要讨伐,户籍需要重编,官吏选派,都是重中之重,但是这些在秦王政手中做起来都举重若轻,毫无难度。

他可以轻易将手中的力量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从无序的混乱中抓住最致命的要害。

长安君之乱、嫪毐之乱都成为他平定异自的助力。

所以,秦国中的楚国势力, 也不会有一点例外。

“……如今大秦已得四国之地, 兵员难动, 官吏稀缺,王上, 此时再不宜再动兵下荆楚。”昌平君跪在秦王坐下,泣血劝慰,“楚地瘴疫甚多,治下异族群起,宛如泥潭, 若一个不甚,不仅拿不下楚地, 反而会给四国复国之机, 得不偿失啊!”

秦王低头翻看着手中奏书,飞快批阅,宛如小山的奏书在他手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仿佛半句也未听进去。

“吾在陈城接到密报,熊悍已经将命大将带兵十万,前来助魏,如今大王诸军皆散落在外讨伐魏人,有鸿沟相助,楚军朝夕可至大梁,王上不如且先回到咸阳,以避楚军锋芒。”

秦王终于给了他一点回应:“楚军自何处来?”

昌平君迟疑了一下,才道:“平舆城。”

平舆在陈城南方百里之外,兵马快则一天可至,闻此言,秦王终于抬起头,他眸色极深,只是一眼,便已经让昌平君汗如雨下。

“平舆城离寿春甚远,你在陈城称王,竟与楚地边军如此熟悉,”秦王淡漠道,“想必是已得屈氏一族相助?”

昌平君沉默了一下,半晌,方有些艰难地道:“这,只是屈氏出于血脉之情,忧吾遭兵灾,方才提前通传示警。”

闻此言,秦王甚至懒得嗤笑,他淡定道:“赵高。”

“臣在!”年轻的侍者立刻起书执笔。

秦王政轻描淡写地下令:“传令王贲,即刻点兵五万,出外黄,攻鲁地。”

“王上三思!”昌平君大惊,“那是太后故地。”

外黄是魏国边境,外黄东边的淮北之地,是鲁国旧地,更是天下有名的膏腴之地,它左接魏境,右连齐国,税赋人口都远胜淮南江北之地,是楚国精华重地,不容有失,这般一来,楚国上下必然全力保全国土,无心救魏。

这手笔,这动作,辛辣又残忍,半点不像个才亲政数年的年轻君王。

秦王政放下手中奏书,终于正视起这位曾经助他亲政,为他拖延楚军的丞相,薄唇轻启,问出了最致命的问题:“丞相秦人也?楚人也?”

你是秦人,还是楚人?

昌平君倒吸了一口冷气,炎炎夏日的天气,他却忍不住微微发抖,在秦王平静的凝视中低下头,叩拜中几乎颤抖地道:“臣生于秦,长生秦,流秦王之血,饮咸阳之水,自秦人也。”

“丞相既明此事,便无事矣。”秦王似乎对他的回答甚是满意,“既如此,你此去于郢都,招揽楚地旧贵。”

昌平君面色苍白如纸,婉拒道:“可陈城之事未成,臣还相为王上分忧……”

他已在陈城收拢不少楚地旧贵,项氏、屈氏都已向他示好,只要时间足够,便能裂楚封王,如今若是离开,岂不功亏一篑?

郢都在秦国治下已有近五十年,那里又能有多少旧贵让他招揽?

秦王微微一笑,和蔼无比地自案后起身,走到昌平君身前将他扶起,宽慰道:“大秦如今已无需楚王大旗,去郢都收拢楚地民心,亦是为寡人分忧。”

看着秦王不容置疑的神色,昌平君心中冰凉刺骨,无比后悔当年初他上位,助他夺得大权。

他是真的,要灭楚,不,他是真的,要灭六国,统天下。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努力道:“王上,太后身体有恙已久,如此大事,可否晚上一些时日……”

秦王唇角微弯,平静道:“太后既嫁秦室,便是秦人。”

昌平君艰难地谢恩退出,出门之时,几乎被门槛绊倒,还是蒙毅好心扶了一把,才没让他斯文扫地。

低声道了声谢,昌平君勉强定了定神,正了衣冠,匆匆回到自己的军队,一名身才高在威猛的军士立刻迎来:“君上,事情如何了?”

“进去说。”他挥了挥手,让侍卫在周围戒备,带上这位军士走上马车。

入车厢后,他才低声将秦王的安排说出来,不由叹息道:“秦王将我调于郢都,是不愿我在咸阳与太后联络楚臣,想是还是顾念旧情,我这就修书一封告知华阳太后,待太后亲自出面,退兵之事,或尚有一线生机。”

楚国在秦为官者甚多,其中李斯才华最高,尤其得秦王看重,他与现任丞相王绾等关系甚好,从此处入手,或可一试。

“多谢君上相助楚地。”那军士感谢道。

“何必如此,”昌平君爽朗一笑,“我虽在秦国长成,但也是楚王嫡系,若非楚国强盛,如何能在秦得受重用?份内之事。”

没有楚王之血,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秦国公主之子,他能在秦王为相,能在楚地称王,被旧贵礼遇,都只因为他的父亲是楚考烈王!

“君上义举,顶燕佩服!”

两人于是礼貌地互吹一番,那名为项燕的军士才怒骂一声:“赵政小儿也不怕噎死,君上去郢,吾不便相送,秦军若攻楚,我项氏正封鲁地,需得立时回去,便试试那王贲厉害。”

“理当如此。”

严江住的小院,是军卒仓促所建,狭小闷热,堪称陋室。

但这样的环境里,美人静跪于案前,素手调杯,眉目微敛,便能将画面美感生生提出十个档次。

碳笔轻轻擦过细麻布,安静的室内只有微弱的笔画声。

这是严江亲自去魏国的战利品库里翻找出来的细麻布,魏地织造业发达,这细麻质地紧密,纹理清晰,成色极好,比轻薄的帛画更好保存。

严江先画了几张姿态不同的线稿,然后才选了最喜欢的造型,开始深入。

龙阳君毕竟不是专业模特,一动不动两个时辰,早已跪得腿麻。

甚至觉得这也真的可以算是一种酷刑了。

“严子如此喜图,倒是可去楚地一走。”龙阳君试图把他的注意力转开。

“哦?”严江微微一笑,“楚国喜图?”

“何止喜图,”龙阳君事魏王久,自然知道该怎么有求于人,“楚国上下好美器、美图,更喜于帛上、器上、墙上做图,其漆有红、黄、蓝、青、灰、金、银、黑、白九色,称九色漆。当年郢都之器尽入六国,魏国上下皆喜购之。”

说到这龙阳君微微叹息:“可惜白起拔楚国郢都,楚王漆室、蚕室皆毁,后来更是三迁都城,至今未能恢复元气,工匠流离,九色漆匠人存世无几矣。”

严江立刻心痛起来,天啊,楚国的艺术居然这么发达,等秦军一路打过去,怕是就要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