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总计二百余名来参加大会的举子、生员,一百四十人提问“存天理、去人欲”, 哪怕有缩着不敢举手的, 底下的手臂也哗啦啦竖起了一片。宋时还记得刚才举手的有哪些, 再跟现在举手的一对比,中间差出好多人来。

可惜他不是真正的老师, 只是个主持人,不然非得叫那些没举过手的上来。

但作为主持的职责,就不只是叫学渣们上来现眼, 而是演足嘉宾们的表演欲——那悄悄儿往下出溜的就不叫了, 先叫那位半拉身子都要举起来的吧。

叫人之前, 主持人宋小舍还是很有良心地提醒了一句:“本次大会中,台上一切言论都有参与主办的林泉社诸生予以记录, 事后将翻印成《福建讲学会语录》, 是否登台, 诸人其慎思之。”

他原以为这话说出来是要劝退的, 却不料刚说出要印《语录》,台下举手的人噌地多了两成, 一个个两眼发蓝地盯着台上, 手臂高得就差插到顶上遮阳棚上了。

截下这图打一个电影, 就是《我要成名》。

不能惯这毛病!

宋时看也不看那些早前不承认自己不懂, 为了上他们会议记录出名而新举手的人, 仍在之前就已举手的老实人里挑了四位:

“请第二排西侧穿天水碧方绫纹襕衫、戴折上巾、鬓边簪黄月季的朋友上台。”

“请第五排中间穿深青直身、戴东坡巾的朋友上台。”

……

这四位虽然对“天理人欲”有理解不到之处,但上台后一个个精神抖擞、风仪挺拔,比前几位会答题、上来抢答的人气势还足。上台跟评委老师和主持人见过礼, 便挺胸拔背地坐了左手那排的四个座位。

台下还有许多人咳声叹气,恨自己手不够长、举手时身子不曾拔起来,以至没能中选。

宋时走到台中央,朝下面巡场差役打个眼色,差役便敲响云板、锣鼓,唤回观众的注意力。等到底下观众大都平静下来,看向台上,他便整整衣衫,端正容色,深情地介绍道:“宋某虽是北方人,但自从幼年随先师桓御史束发读书,也知朱子多年来在闽地讲学,传下闽学道统,理学正宗正在福建,在我台上台下诸君子当中。”

实际上应该说是在闽北,不过底下观众来自哪一府的都有,他们这展会又开在闽西,就把范围划大点,大家都沾沾朱圣人的光好了。

这一句话激起众多本地学子的自豪感,当场便有人附和着高呼:“理学正宗在闽地,我等学子当持朱子学正槊,明天理,振兴闽学!”

台上几位嘉宾也有点激动,好在桓凌在上头镇着场。哪怕有人热血上头,也想跟着喊两句,只一台头看看他那身青绿官袍,再想想自己一言一行都要印成书刊发天下,若叫人印上一句“桓通判斥某某行事不斯文”……

八个人都坐得老老实实地,不敢擅动。

宋时满面春风地听着台下观众高呼,觉得气氛差不多了才一摆手,接着主持:“福建是闽学开宗之地,朱子在此教书四十年,传下道统,是故宋、郑两朝以来,理学大家多出于本地,在坐诸位便是先贤的传人。

“既是传人,读书时遇着有解不通圣人言词之处也是理所当然,那会的都是从不会学来,今日不会的,明日自然能学会。我等在此做自习会,也正是为了教先懂的带会后懂的,大家一道精研学问,以将来著书立说,继承前辈大师们的衣钵,传承儒学道统。”

总之就是学业版的先富带动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懂?

懂,太懂了。

说别的或许还有人不爱听,谈起讲学传道、著书立说,再没哪个读书人不愿意往自己身上套。他们读书人的理想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寻常人做不到,这不消说;立功则要看命数轻重、朝堂清浊,非人力可为;但这“立言”一项却是哪个读书人都要追求,都能追求的。

他们都是闽学正宗传人,怎么能不想继承孔孟程朱道统,也成就一代理学名家,甚至自己开宗授徒,成一派宗主?

四位上来讲解的举子、生员看着对面、台下的学生,就当是千里迢迢来自家门下求学的学生,心生怜爱,拼命考虑着待会儿怎么讲才能凸显自己的学问精深广博,又有独到见解。

而宋时已扔下他们,先给学渣们挽尊:“这四位贤兄肯在数百人面前自承‘不懂’,当众陈说他们治学时所走弯路,正是为使别人在读书时可以避过这些陷阱,更易求得真知。故此,在下以为四位兄长对于我等听讲的后学也有教导之功。虽不能为学者师,却也是值得尊重的先行者。”

桓凌听到“教导”二字,下意识绷直后背,紧盯着宋时翕动的嘴唇,听他下一句说什么。待听到那句“不能为学者师”,眼中才显出几分融融笑意,朗声点评道:“为学最要紧的是一个‘实’字,能坦承自己的不足,肯向别人求学,这便是做学问的根本。”

台下熙熙然一片应承声。

那四位学生更是心潮澎湃,起身向评委老师和主持人致谢。

他们舍着面子,甘愿在众生面前说出自己不懂之处的,付出这么大牺牲,不就是为了等他们印讲学语录时,印一句“闽侯文敬轩先生青问”“福州章白羽先生鹤问”吗?

这回可好,不光宋君亲自讲述他们上台来为众学子牺牲的大义,还有桓大人点评!这些按着宋君刚上台时的说法,都是要印到书上的!

四位学渣激动得如在云端,行礼都摇摇摆摆的,舍不得坐下。幸而宋时及时上前按住他们询问学业问题,把这四位学渣从天上拉回了人间

闽侯文敬轩先生青头一个上来,也是头一个受访的,满怀激动、拔高声音,响亮地说:“学生闻人心一息之顷,不在天理便在人欲,天理人欲又是间不容发,正不明白如何分辩天理人欲之间这毫微之差。”

宋主持人“嗯嗯”地应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向台下问道:“有哪位学子也不明白此处,不妨举手示意。”

台下竟真有不少人举手,宋时大略报了个人数,向那四名学霸说:“诸贤好生斟酌讲法,哪位擅长此题待会儿可主动上来讲解,好教更多人能听懂。”

四位学霸陷入沉思,提笔记下题目,甚至开始打草稿。宋时又去采访第二位来自福州的章先生,他早备下答案,冲口而出:“我闻说天理人欲相消长,有天理即无人欲,有人欲即无天理。那天理既是公于天下者,当时时存于心,为何它就不能遏制人欲,反而要人时时自控,以免人欲赶逐走天理呢?”

好个杠精!

别人做学问都想着要怎么约束欲望,寻求天理,这位就嫌天理不懂事,不会自己动手帮他驱逐人欲了?那他还嫌会试太麻烦,那卷子不能自己填了给他考个进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