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宋祁(2)(第3/4页)

在那一年的三月和四月,每一个周六,沈春澜也都在等待他的电话。

等待一个陌生人馈赠他故事、情事,和茫茫天地。

宋祁的故事里很多内容都是假的。他没有恋人,没有在酒吧里邂逅过英俊的生物学家,他们没有在湿热的帐篷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大汗淋漓的夜晚。

他没有朋友,没有可以信任的伙伴。

他没有去寻找过矿藏,没有抢救过任何采矿的文件,甚至可能……没有去过他描述的所有地方。

但沈春澜此时此刻仍旧相信,在宋祁的故事里,有一部分必定是真实的:他走过的山路,积雪砸在头顶的感受,夜晚的烈酒,深邃的峡谷与回声,看不到头的茫茫林海雾气翻动,他说最远处的群山全都藏在熹微晨光和浓雾之中,危险与辉煌也藏在里面。

沈春澜此时忽然明白,宋祁描述的不是自己经历过的故事。

他所说的,或许是他加入远星社的愿望和希冀。

沈春澜默默推算了时间。宋祁加入远星社的时候,真正的“远星社”已经不存在了,薄云天已经死亡,社团宣布解散。他加入的,是以远星社名义活动的另一批人组成的神秘组织。

他知道真相吗?他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吗?

是谁给他注射了变异过的丧尸病毒?谁加速了他的死亡?

……是那位他喜欢,却不敢透露一丝端倪的随队医生吗?

此时的饶星海已经和沈春澜离开住院楼,告别了林舟和张依依。两人坐在二六七医院的草坪长椅上,身边的鸡爪槭已经掉光了叶子,天色苍白得像一张旧纸,揉皱了,透出几分云纹。树木的枝梗戳进天里,是一幅没有颜色的线稿。

沈春澜颤抖着呼吸,缓慢叹出一口气。饶星海几乎是屏着呼吸确认:沈春澜在抽动鼻子,他似乎哭了。

告别的时候,黑豹护士告诉他们,宋祁是在四月一个周六的中午突然发狂的。

新研制的药物并没能完全抑制病毒进程,他的情况越来越糟。那天早上他还兴致勃勃地告诉黑豹护士,他打算说一些跟山民生活习惯有关的事情给那位年轻的大学生。黑豹护士认为他又在说谎骗人,但宋祁却十分认真:我今天说的这地方确实去过,贵州和广西交界,我曾在那里……

他停了口,躺回床上。

黑豹护士知道他爱说话,便顺着他说的话往下问:“你在那里做什么?真的去找矿物?”

直到她为宋祁量完血压,测完病毒浓度,宋祁才小声回答:“我杀过人。”

黑豹护士当时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宋祁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她听多了,也不觉得有异。

“喔唷,这么可怕。”她笑着说,“我要报警抓你。”

“……不止一个。”宋祁的声音颤抖,说了这四个字之后便再也不肯开口。

黑豹护士此时才察觉不对劲。她把宋祁的情况告诉了林舟,林州非常吃惊:宋祁入院之后一直拒绝说出自己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是深入半丧尸人聚居点的时候被人暗算,才导致情况恶化。

当时林舟正在天津开会,会议一结束,他立刻赶回北京。

遗憾的是,宋祁没有等到他来。那天上午的血液浓度检测显示宋祁体内的病毒活性已经接近临界点,张依依正在研究中心调取新的抑制药物。

药物和林舟都在赶来的路上。中午,黑豹护士给他送餐,叮嘱他尽快吃完,药物半小时之后就会抵达医院。

午餐还没有吃完,宋祁忽然折断了自己的手臂。他的骨头已经太脆弱了,黑豹护士当时正在病床边检查他的轮椅,重新拧好松动的螺丝,听到异响之后抬头,发现宋祁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提起床头柜上的热水瓶,砸向自己干枯的手。

他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一直在疯狂地叫嚷,紧紧把身体缩成一团。

“他让我快走。”黑豹护士说,“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护士立刻离开病房并反锁。从床上滚到地面的宋祁几乎是爬到了病房门口。他出不去,干瘪的手狠狠地抓挠着房门,喉中发出可怕的喘息,最后甚至开始咬着门把手,疯狂摇动。

杀灭程序很快启动了。

林舟和张依依抵达医院时,宋祁的尸体已经运送到地下。

“林医生当时哭得很厉害……”护士苦笑着,“宋祁是他的第一个病人,他一直竭尽全力在救他。”

在护士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沈春澜一言不发,面色发白。

直到饶星海陪他坐在了长椅上,他也没有对今天所听到的整件事流露一分能让饶星海参与的情绪。

沈春澜觉得空虚,又觉得悲哀。这些语意宏大的感受紧紧笼罩着他,他分不出心神去分辨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直到饶星海在他身边释放了精神体。

黄金蟒落到地上,起初有些茫然,随即看到沈春澜,开始亲昵地缠在他的脚上。黑曼巴蛇仍旧鬼鬼祟祟,从饶星海身上蜿蜒爬到沈春澜的外套上,缠着他手臂,小脑袋长长地探到他面前,黑豆子一般的眼睛盯着沈春澜。

沈春澜捂着眼睛。冬季如此干,如此冷,在室外流泪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的眼睛很疼,是疼痛令它们流泪。

饶星海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挨着沈春澜。他知道沈春澜并不喜欢宋祁——至少不是自己对沈春澜抱持的那种“喜欢”。

让沈春澜流泪的,是别的东西,别的情绪。无能为力的惋惜,迟来的庆幸,还有自己在无意之中,曾给过别人珍贵的慰藉。他为命运和阴差阳错,为这些东西而流泪。

沈春澜一直以为,电话里的神秘人启蒙了自己。但他没想到,反而是自己成为了宋祁最后时刻的短暂慰藉。

这是一次相互给予的馈赠。而沈春澜一直不知道。

他一直没有机会知道。

他是宋祁最后的听众。是宋祁所有梦想、所有爱,最后的记忆者。

回到学校时,天色已经很暗,温度愈发低,风愈发大。

饶星海脸都白了,哆哆嗦嗦的。

沈春澜一路恍惚,此时看到他的样子,才想起自己好像……也给过这年轻人一些东西。

当时不知道那是馈赠,是礼物。但饶星海收藏起来了,视若珍宝。

沈春澜心中有涌动的万千情绪,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饶星海打了个喷嚏,脖子上忽然一暖。沈春澜解下围巾帮饶星海戴上,还认真妥帖地绕了两圈。

“宋祁的事情,你告诉欧老师吧。”沈春澜说,“说的时候注意……别说太详细。”

饶星海点点头。

“还有,忘记远星社,不要搜寻它。”沈春澜看着饶星海的眼睛,“答应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