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页)
这时,客人们都开始告辞了,阿德里安娜找到了我,我们一起去和史毕尔夫妇告别。我感谢史毕尔先生的盛情款待,他说希望我没有觉得太无聊。怎么可能无聊?我遇见了詹姆斯·乔伊斯。
第二天,乔伊斯就顺着我书店前窄窄的上坡路走来,他穿着深蓝色的斜纹哔叽布料的西装,头上朝后戴着顶黑色的毡帽,在他窄窄的双脚上,是一双并不太白的运动鞋。他的手上转动着一根手杖,当他注意到我在看着这根手杖时,他告诉我这是爱尔兰梣树手杖,是一位在的里雅斯特港口的爱尔兰军官送给他的。(我心中暗想:“史蒂芬·达德勒斯,还带着他那根梣木手杖。”)乔伊斯的衣着总是有些寒酸,但是他的神态是如此高雅,他的举止是那么出众,所以,人们很少会注意到他究竟穿着什么。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碰到什么人,他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走进我的书店,他仔细看着挂在墙上的惠特曼和爱伦·坡的照片,还有那两幅布莱克的素描,最后,他又仔细审视了那两张奥斯卡·王尔德的照片。然后,他在我的桌子边的那把并不太舒服的小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他再次告诉我是庞德劝他搬到巴黎来的。现在,他有三个急需解决的问题:第一是给他全家找一个栖身之地;第二是让他们衣食无忧;第三是完成《尤利西斯》。第一个问题最紧迫,因为两个星期之后,萨文斯基女士就不再续租她的公寓了,到时候,他必须把他的全家安顿到另一个住处。
而且,他还有经济上的问题,搬家到巴黎来,用去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他必须找到一些学生。他对我说,如果我知道有人要找家教的话,能否把他们介绍给乔伊斯教授?他说他教书的经验非常丰富。在的里雅斯特港,他在伯里兹学校教过许多年的书,同时,他也教授许多私人学生。在苏黎世,他也是一样以教书为生。“你教过哪些语言?”我问。“我教英语,”他说,“‘这是一张桌子,这是一支笔’,还有德语、拉丁语,甚至法语。”“希腊语呢?”我问。他说他不懂古希腊语,但当代希腊语说得很流利,那是他在的里雅斯特港跟希腊水手学的。
很明显,语言是乔伊斯最喜欢的运动。我问他大概懂多少种语言。我们一起数了数,至少有九种。除了他的母语外,他还会说意大利语、法语、德语、希腊语、西班牙语、荷兰语,还有三种北欧的语言。为了能阅读易卜生,他学习了挪威语;然后,就顺便学习了瑞典语和丹麦语。他还会说意第绪语和希伯来语。他没有提到中文和日文,可能他觉得那是庞德的专利吧。
他告诉我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如何侥幸从的里雅斯特港逃离出来,奥地利人以为他是间谍,要逮捕他,他的一个朋友,拉利爵士(Baron Ralli),及时给他搞到了签证,让他带着全家离开了那里。他们到达了苏黎世,并在那里待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我闹不明白乔伊斯哪里能有时间写作,他告诉我,他的创作都是晚上上完课以后才开始的。他已经感觉到他的眼睛所承受的压力太大,在他们搬往苏黎世时,他的眼睛开始有问题,后来越来越严重,他得了青光眼。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样一种眼病,我觉得这病的名字倒挺好听的,乔伊斯则称它为“雅典娜的灰色猫头鹰眼”。
他的右眼已经开过刀,也许这是为什么我曾注意到他的厚眼镜片。他用简单的语言描述了这个手术的过程(我注意到,向我这样愚笨的学生进行解释,是他很习以为常的事);为了说明得更清楚,他甚至画了一幅小画。他说他的眼睛做手术时,正患着虹膜炎,现在看来,那个时候做手术,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结果是让他右眼的视力受到损伤。
既然他的眼睛有这么大的问题,是否会影响到他的写作?他是否有时会口述让别人来记录?“从来不!”他惊叹道。他总是亲手书写,他喜欢控制写作的速度,不想写得太快。他喜欢逐字逐句地推敲,看着自己的作品成形。
我一直盼望着能听他谈及《尤利西斯》,所以,我就问他此书的进度如何,他是否正在写。“我正在写。”(一个爱尔兰人是从来不会简单地回答“是”的。)这本书他已经写了七年,现在正努力要完成它,等他一旦在巴黎安顿下来,他就会开始工作。
一个颇有才华的在纽约开业的爱尔兰裔美国律师约翰·奎恩(John Quinn)[4]正在逐批收购《尤利西斯》的手稿,乔伊斯每写完一个部分,就会誊清一份,给奎恩寄去,而奎恩则会按说好的价格把钱寄给他,钱虽然不多,但是够他补贴家用。
我提到《小评论》杂志,玛格丽特·安德森(Margaret Anderson)[5]一直想在上面发表《尤利西斯》,她的愿望达成了么?是不是又受到了进一步的打压?乔伊斯看上去很焦虑,纽约传来的都是令人担忧的消息,他告诉我,一有新消息他就会转告给我。
在他告辞之前,他问我如何才能成为我的图书馆的会员。他从书架上取下了《海上骑士》(Riders to the Sea)[6],说他想借这本书。他说,他曾经把这出戏翻译成德文,在苏黎世时,他还组织过一个小剧团上演过这出戏。
我在借书卡上写下:“詹姆斯·乔伊斯,地址:巴黎圣母升天街五号,借期一个月,押金七法郎。”
听乔伊斯自己亲口告诉我他这些年来的工作境况,这让我非常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