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第2/2页)
“《撒母耳记》中写道:‘年轻就是年轻。’不要惧怕邪恶。我是个热爱以色列的陌生人。”
我权衡他的话。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简要告诉他真实情况,既以个人的名义,又以民族的名义。我是用英语说的:
“先生请别生我的气。在你们退出我们的领土之前,我们是敌人24。”
要是因为我讲了这些勇敢的话,他们把我抓起来怎么办?没关系,我想。监狱、绞刑架和恐吓,都吓不倒我。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在总司令部集会上从本·胡尔·提科辛斯基那里学来的规则:对付严刑逼供的四种途径。
我在黑暗中,感觉到邓洛普军士在冲着我的脸微笑,如同一条笨拙、好脾气的狗说的情话。
“很快耶路撒冷的所有居民便会得到安宁。她的境内一片和平,她的宫内繁荣昌盛。不会有敌人和可怕之事降临这座城池。年轻人,在英语中,我们说enemies而不说enimies。你愿意我们继续见面,互相学语言吗?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冷静而敏锐地迅速从各个角度来思考整个形势。我从爸爸那里得知,一个聪明人面临考验的当口,应该全方位地查明他所掌控的所有信息,理性地区分哪个具有可能性,哪个具有必要性,始终冷静地掂量面前的各种途径;只有那样才能把危害降到最小。(爸爸不但经常使用“肯定的”、“无疑的”,而且经常使用“合理的”和“真正的”。)在那一刻,我想起非法移民被送上岸的夜晚。地下组织的英雄们从停泊的船上把幸存者背起。整个英国部队将其包围在岸边。地下组织的英雄们销毁身份证明,与移民们混迹在一起,这样英国人便无法分辨谁是当地居民,谁是该被驱逐的非法移民。英国人把大家都关在带刺的铁丝网内,一个个拷问姓名、地址、职业。无论移民还是居住在这里的战士,面对拷问,只骄傲地回答:“我是以色列土地上的犹太人。”
在那一瞬间,我也下定决心,不把姓名告诉他们。即便他们严刑拷打。然而,出于战术上的考虑,我在那个紧要关头,装作没听懂他的问话。军士和蔼地说:
“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经常在东宫咖啡馆见面。那是我消闲的地方。我跟你学希伯来语,作为回报,我教你英语。我是斯蒂芬·邓洛普先生。你呢,年轻人?”
“我叫普罗菲。”我勇敢地加了一句,“以色列土地上的犹太人。”
我担心什么?普罗菲只是个昵称。记得在电影《晴天霹雳》中,里面有奥莉维亚·德·哈维兰25和汉弗莱·博加特,汉弗莱·博加特被敌人俘虏了。他身负重伤,胡须蓬乱,衣服给撕破了,嘴角挂着血丝。面对审讯者,他露出淡淡的微笑,那微笑既文雅,又有几分嘲弄。他那冷峻的姿态流露出些微蔑视,让抓他的人觉察不到。
邓洛普可能不会理解我为什么会说“以色列土地上的犹太人”,而不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可他没有抗议。他柔软的手一度从我的后背移到脖颈,轻轻拍了我两下,又放回到我的肩膀上。我爸爸少有几次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说:再想想,用理性来掂量掂量,确实,请改变一下想法。可是,邓洛普军士的手多多少少在对我说: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夜晚,两个人最好在一起,即便他们是敌人。
爸爸通常这样形容英国人:“那些妄自尊大、蛮横无理的人,那副做派就像他们拥有整个世界。”我妈妈曾经说:“他们不过是一心想着啤酒的年轻人,恋家,渴慕女人,盼着放假。”(我知道自己不知道“渴慕女人”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宽恕他们的理由。当然也没有宽恕女人的理由。相反。)
我们在泽弗奈亚大街和阿摩司大街交界处的街灯下停下来,让警察喘口气。他站在那里,用帽子扇着汗津津的面颊。突然,他把帽子放到我头上,咯咯一笑,又把帽子放回自己的头顶。有那么一刻,他的样子像个充得鼓胀的橡皮娃娃。“蛮横无理”一词并不适合他。因为他既不蛮横,也不无礼。然而,我没有忘记,我必须认为他蛮横无理。
他说:
“我有点短气。”
我立刻抓住机会,回报他刚才为我矫正英语。我说:
“在希伯来语中,我们不说短气,先生。我们说气短。”
他把手从我肩膀上拿开,掏出一块花格手绢,擦去前额上的汗水。对我来说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或者是夺枪的最佳时机。我为什么像个假人一样,站在泽弗奈亚大街和阿摩司大街的拐角,等着他,好像他是个健忘的大叔,要我来陪伴,免得他忘记去往哪里?在那一刻,当军士“有些短气”时,我为什么具有一种冲动,要跑去给他拿杯水?如果叛变的标志是感到酸,或者说牙齿发酸,就像你嚼柠檬皮或肥皂,或粉笔在黑板上吱吱作响的感觉,那么在那个瞬间,我已经有点叛变了。不过我并不否认,也有某种窃喜。而今,当我写下这个故事时,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年多,希伯来国家已经存在,不断打败其敌人,我依然有略过那个瞬间的强烈愿望。
另一方面,我深情地回顾它。
我已经在这里以及别的地方写下,一切东西均有其两面(阴影除外)。我愕然发现,在那个奇怪的瞬间,我们周围黑沉沉的,只有小片孤零零的微光在警察的手电筒下抖动,还有可怕的虚空,以及许多不安定的阴影。但是邓洛普军士和我不是阴影。我没有逃走也不是阴影,只是没有逃走。只是没有夺枪。在那一刻,一个决定形成了,它犹如钟声从我心中响起。
确实。
一定。
就这么定了。
我要接受他的建议。
我要在东宫和他见面,而后,以交换英文和希伯来文课为幌子,我会巧妙地从他那里攫取极其重要的机密信息,得知敌兵部署和实行强制统治的方案。这样做,会比逃走,甚至比夺一把手枪重要一千倍。从现在开始,我是一名间谍。一个雷子。一个装成对英语感兴趣的孩子的特工。从现在开始我要做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