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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娜和你母亲范妮娅是很好的朋友,她们同年出生,我和那个年龄小的塔西亚交朋友。她们和公主一起在我们家里住了几十年,她们叫她玛曼。玛曼在法语里是妈妈的意思,但天晓得她是不是她们的生身之母!或许只是她们的保姆?她们非常贫穷,我想她们连一个戈比的租金也没给我们。允许她们进家时不通过仆人入口朝尔尼克胡得,而是通过主要入口,我们管它叫帕勒得尼克胡得。她们如此贫穷,玛曼公主常常坐在灯下给有钱人家学跳芭蕾的女孩缝制纸裙,往纸裙上粘贴许许多多亮晶晶的星星,星星是用金纸做的。

直到一个晴朗的日子,公主,或女伯爵,柳波娃·尼吉提奇娜丢下两个女儿,突然去了突尼斯,在那里四处寻找一位失散多年的亲戚耶利扎维塔·弗兰佐夫娜。现在就请看看我的记性,就像个白痴!我刚才把手表放在哪里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是与我素昧平生的某位耶利扎维塔·弗兰佐夫娜的名字,大概在八十年前我们柳波娃·尼吉提奇娜去突尼斯到处寻找的某位耶利扎维塔·弗兰佐夫娜,我记得清清楚楚,如同天上的太阳!也许我把手表也丢在突尼斯了?

我们房间里挂着一幅镶在镀金框中的绘画,出自某位身价不菲的艺术家之手。我记得你可以在照片里看到一个漂亮的金发男孩,衣冠不整,样子更像被宠坏的女孩儿,不像一个男孩,有点分不出男女。我不记得他的脸,但是我清清楚楚记得,他身穿一件袖子宽大的绣花衬衫,一顶系带的黄帽子垂在肩膀……也许那毕竟是个小姑娘……你可以看见她的三条裙子,一条压着一条,因为一边有点微微翘起,网眼花边从下面露了出来,先是一条黄色衬裙,像凡高绘画中的黄那么强烈,再里面是一条洁白的网眼花边衬裙,最底下她的双腿显然由第三条天蓝色的衬裙遮住。那样一幅绘画,看似谦逊,实则不然。那是幅真人大小的绘画。那个颇有男孩子气的女孩正站在田野中央,牧草和白羊环绕着她,空中飘着几朵薄云,远方可见带状森林。

我记得,一次哈娅说像她那样的美人不应去牧羊,而是应该待在宫殿的院墙内;我说最下面的衬裙涂成天空一样的颜色,仿佛裙子直接裁自蓝天。范妮娅突然对我们勃然大怒说,闭嘴,你们两个人都给我闭嘴,你们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那是一幅不真实的画,包含了极为道德沦丧的东西。她多多少少用了这样的话,但是并不确定,我不能重复你母亲是怎么说的了,无人能够重复……你有点记得范妮娅是怎么说话的了吗?

我忘不了她是怎样爆发的,或是那一刻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她那时大概有十五六岁。我之所以牢牢记得,是因为那不太像她的方式。范妮娅从来不大声嚷嚷,甚至连她受到伤害时也不抬高声音,她只会自我逃避。不管怎么说,和她在一起时,你总得猜度她的感受,她不喜欢什么。这里突然……我记得那是星期六夜晚,或者是某个节日结束之际,大概是住棚节吧?要么就是七七节……她突然勃然大怒,冲我们大喊大叫。不关我的事,我这一辈子只是个小傻瓜,她朝哈娅大叫。那是我们的大姐!青年组织的领袖!具有领袖气质!整个学校都羡慕的哈娅。

但是你母亲,仿佛突然之间正在反叛,突然之间开始向那些年一直挂在我们饭厅的那幅艺术作品报以蔑视。她嘲笑它粉饰现实!不真实!在现实生活里,牧羊女身着破敝的衣衫,不是绫罗绸缎,她们的脸因挨饿受冻而恐惧,而不是有张天使般的脸,肮脏的头发上长着虱子和跳蚤,而不是那样的一头金发。忽略痛苦与遭受痛苦几乎一样糟糕,那幅画把现实生活变成了某种瑞士巧克力盒子上的风光。

你母亲对饭厅这幅画大光其火,也许因为这幅画的作者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仿佛世界上不再有苦难。我想这是她生气的原因。这次发作,她一定比任何人所想象的还要可怜。原谅我流眼泪了。她是我姐姐,她非常爱我,她横遭毒蝎的蹂躏。够了,我不哭了。对不起。每当我想起那幅美化了的画,每当我看见一幅画有三条衬裙和轻柔的天空,我就看见蝎子在蹂躏我姐姐,我就开始痛哭。

注 语出《圣经·箴言》第15章第20节,略有变动。

注 “卡尔迪纳尔”是“红衣主教”的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