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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埃及部队抵达耶路撒冷南部,袭击了曾两度更换主人的拉马特拉海尔基布兹。埃及飞机向耶路撒冷投放燃烧弹,离我们不远的洛米玛老人之家毁于一旦。埃及迫击炮与外约旦的大炮一起轰炸平民区。埃及人从马尔埃利亚斯修道院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向耶路撒冷连续发射直径四点二英寸的炮弹。平均一两分钟,就有一颗炸弹落在犹太人居住区,子弹不断地横扫大街。格里塔·盖特,我那位弹钢琴的保育员,身上总是飘出湿毛线和洗衣皂味道的格里塔阿姨,她经常拉着我和她一起去逛商店,我父亲经常为她作些冒傻气的顺口溜,一天早晨到阳台上晾衣服,约旦狙击手射出的一颗子弹,据说,打进她的耳朵,又从眼睛里迸出。皮罗什卡·颜乃,皮莉,妈妈那位住在泽弗奈亚大街的腼腆女友,到院子里拿拖把和水桶,当场被一发炮弹击中身亡。
我养了一只小乌龟。战争爆发半年前的1947年逾越节假期里,父亲和大学里的一些人一起到外约旦的杰拉西注郊游一天。他拎着一袋三明治,自豪地把一个真军用水壶挎在皮带上,一大早便上路了。晚上回来后,一肚子全是愉快的旅行见闻和罗马剧场里的奇妙景观,还给我带回一只小乌龟做礼物,那是他在“奇妙的罗马石拱门脚下”发现的。
尽管他没有幽默感,也许也不清楚什么是幽默,但是我父亲一贯喜欢开玩笑,说俏皮话,玩文字游戏,只要他说的话能让人微笑,他就会脸上一亮,露出颇为得体的自豪感。这样,他便决定给乌龟起一个具有喜剧色彩的名字阿卜杜拉—格尔顺,以纪念外约旦国王和杰拉西城。只要有客人前来,他就会庄重地叫乌龟的全名,仿佛一个司仪宣布某位公爵或者大使大驾光临,但人们似乎没有笑破肚皮。于是,他感到有必要给他们讲解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也许,他希望开始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人听了解释后会兴高采烈。有时,他极为热情,或者说心不在焉,向客人们讲述整个故事,而他们至少听过两遍,已经知道后事如何了。
我喜欢那只小乌龟,它经常早晨爬到我在石榴树下的领地,吃我手上的生菜叶和黄瓜皮。它并不怕我,也不把脑袋缩进壳子里,在吞吃东西时,它的小脑袋一动一动的,可好玩了,仿佛在频频点头,同意你所说的话。(它就像热哈维亚区的某位秃头教授,通常他们也热情地点头,直至你把话说完,可那时他的认可却变成了嘲弄,因为在冲你频频点头时,他就已经把你的见解撕成了碎片。)
乌龟吃东西时,我习惯于伸出一根小手指头抚摩它,它的两个鼻孔与耳朵眼儿如此相似,真是奇妙。当父亲不在眼前时,我从心底里叫它咪咪,而不叫阿卜杜拉—格尔顺。
在轰炸期间,没有黄瓜,也没有生菜叶,不让我到院子里去,但我仍然打开房门,有时给咪咪扔去一点吃的。有时我可以从远处看见它,有时它会一连几天不见踪影。
就在格里塔·盖特和妈妈的朋友皮莉·颜乃遇害那天,我的乌龟咪咪也被杀死了。一块弹片将其劈成两半。我流着泪问父亲是否可以把它埋在石榴树下,而后再立块墓碑以示纪念,父亲向我解释说不行,这主要是卫生原因。他说他已经把尸骨给扔了,但是他不失时机给我上了一课,讲反讽一词的含义:我们的阿卜杜拉—格尔顺是从外约旦王国来的新移民,而杀死它的弹片恰恰是从外约旦打来的弹片,这就是反讽。
那天夜里我无法入睡。我仰面躺在走廊一头的垫子上,周围传来鼾声、嘟囔声和老人们时断时续的呻吟声。我躺在父母身边,浑身是汗,借着卫生间孤独暗淡的摇曳烛光,透过污浊的臭气,我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乌龟的身影,但不是我喜欢用手指抚摩的小乌龟咪咪(无疑不是小猫或者幼犬),而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魔怪乌龟,鲜血淋漓,一团骨头架子,浮在空中,借助利爪费力地前行,朝我和躺在走廊里的人们不怀好意地咯咯笑着,它面目狰狞,一颗子弹从它的一只眼睛射进,又从耳朵眼里钻出——尽管乌龟实际上没长耳朵,那张脸已经毁容。
我试图叫醒父亲,他没有醒来,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那里,呼吸深沉,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但是母亲把我的头贴在她的胸口上。她和我们大家一样和衣而卧,衣服扣子碰得我脸颊隐隐作痛。她紧紧抱住我,但不是想安慰我,而是跟我一起啜泣,强忍住哭声,免得别人会听见:皮莉,皮罗什卡,皮莉莉莉。我只能抚摩她的头发,她的脸颊,亲吻她,仿佛我已经长大成人,她是我的孩子,我轻声说,妈妈,好了,好了,有我呢。
接着我们又说起了悄悄话,她和我。泪眼矇眬。后来,走廊尽头摇曳不定的暗淡烛光熄灭了,只有炮弹呼啸着打破沉静,每一枚炮弹落地,墙那边的山冈就会颤动,母亲把我的头从她胸口移开,把她湿乎乎的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上。那天夜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晓得我会死。每个人都会死。世界上任何东西,就连我的母亲,也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她。咪咪有坚硬的甲壳,一遇到危险,就会把双手、双脚和头缩进甲壳里。但也没保全性命。
9月,耶路撒冷基本停火期间,我们在安息日上午又有了客人:爷爷和奶奶,阿布拉姆斯基夫妇,也许还有别人。他们在院子里喝茶,讨论以色列军队的战绩,联合国调解人、瑞典勃纳多特伯爵注提出的和平计划极其危险,无疑是由英国人幕后操纵的阴谋,其目的是要置我们年轻的国家于死地。有人从特拉维夫带来一枚新硬币,又大又丑,那是刚刚铸造的第一枚希伯来硬币,人们激动地把它传来传去。那是一枚两毛五普鲁特注的硬币,上面画着一串葡萄,父亲说那是直接从第二圣殿时期的犹太钱币上照搬过来的一套母题,葡萄上镌刻着清晰的希伯来文字母:以色列。为保险起见,以色列这几个字不光用希伯来文写成,还有英文和阿拉伯文。
杰尔塔·阿布拉姆斯基太太说:
“要是我们死去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以及历代的人们能有幸看到并拿到这枚硬币,该多好啊。犹太硬币——”
她喉咙哽咽。阿布拉姆斯基说:
“应该为赐福而做感恩祈祷。感谢你,我们的上帝,宇宙之王,你赐予我们生命,保护我们,让我们得到这一时刻。”
亚历山大爷爷,我那位温文尔雅追求享乐喜欢涉香猎艳的爷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把那枚超大的镍币放到嘴边,轻轻地亲了两下,而且热泪盈眶。接着,他把它传给别人。那一刻,街上响起救护车凄厉的笛声,它开向泽弗奈亚大街,十分钟后,又呼啸着往回开,父亲又从中找到借口,开些救世主号角之类苍白无趣的玩笑。他们坐在那里谈天说地,甚至又倒上一杯茶,半小时过后,阿布拉姆斯基夫妇准备动身离去,向我们祝福,阿布拉姆斯基先生喜欢堆砌华丽的辞藻,大概会吐出一些言过其实的短语。他们还站在门口时,一位邻居赶来,小声把他们叫到院子的拐角,他们急忙随他而去,杰尔塔阿姨把手提包都忘了。一刻钟后,伦伯格夫妇来了,慌慌张张地告诉我们,阿布拉姆斯基夫妇在我们家串门时,他们的儿子,十二岁的约纳坦,在尼海米亚大街上玩耍,一名约旦狙击手从警察培训学校朝他放枪,一弹打中他的脑门正中,孩子在那里躺了五分钟,呕吐不止,救护车还没到,就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