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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虽然人在那里,但是他什么也不懂。当班上同学气势汹汹用阿拉伯语冲他嚷女孩子长着什么,当他们挤在一块传看一个衣服穿得很少的女人的照片,当有人拿来一支圆珠笔,里面有个身穿网球服的女孩,你把笔调过来时,衣服突然不见了,他们粗声粗气地咯咯直笑,互相用胳膊肘捅对方的肋骨,死乞白赖地仿效哥哥们的样子,只有我惊恐万状,仿佛远方地平线上正在隐约形成某种灾难。它尚未到此,尚未触摸我,但是它已经令人毛骨悚然惊恐万状了,就像四面八方的远山顶上烧起森林之火,任何人也逃脱不了。一切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每当他们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小声讲述某个缺心眼儿的傻大姐在特里阿扎丛林一带晃荡,谁给点小钱就把自己送上,或者谈论炊事用品商店里的一个胖寡妇把八年级的几个男孩带到店后边的仓库里,向他们展示自己的私处,为的是看他们手淫时,我便感到一阵心痛,仿佛某种巨大的恐惧正在等着每个人,每个男人和女人,那恐惧既残酷又有耐性,悄悄地、一点一点地编织出一张看不见的讨厌的网,也许我在不知不觉中就被黏上了。
我们上到六七年级时,学校护士,一个声音粗哑有军人气质的女子突然出现在教室里,独自在三十八个茫然不知所措的男生面前,站了整整两节课,向我们展示生命的本质。她无所畏惧地向我们描述了各种器官及其功能,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体内脏器管道,她什么也没有向我们省略:精子,卵子,腺状组织,阴茎包皮,管状器官等。接着她给我们做了可怕的演示,可怕地向我们描述了潜伏在门口的两个魔怪,弗兰肯斯坦的科学魔怪以及两性世界里的狼人,怀孕与感染的双重危险。
我们意乱情迷,羞答答地走出教室,走进世界,而今那世界在我眼里酷似巨大的矿藏或痛苦万状的星球。我那时作为一个孩子,多多少少领会到,我应该得了解什么,接受什么,但是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一个心智健全的男人或女人为何会心甘情愿被困在那些迷宫似的龙穴里。这个勇敢的护士毫无顾忌,赤裸裸地向我们展示一切,从荷尔蒙到健康防御规则,但只字未提,即便拐弯抹角地,在那些复杂而危险的过程中会有某种快感,这也许是因为她想保护我们的纯洁,也许因为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我们在塔赫凯莫尼的老师,多数都穿着略微磨损了的深灰色或棕色套装或老式外套,永无休止地要求我们心存敬畏。莫宗先生、阿维沙先生、老奈曼先生和小奈曼先生、阿尔卡来先生、杜夫沙尼先生、欧非尔先生、米海埃里先生、傲慢的校长伊兰先生总是身穿三件套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弟弟,也是伊兰先生却只穿两件套。
这些人走进教室时,我们都需要起立,只有当他们亲切地示意我们就座时,我们方能坐下。我们称老师为“我的老师”,总是用第三人称。“我的老师要家长写条,可是家长去海法了。也许请他同意我周日再把条子带来好吗?”要么就是:“我的老师,对不起,他不觉得他这里有点过分吗?”(该句中第二个“他”当然指的不是老师——我们谁也没有那个胆量指控他行为有点过分——而只是指先知耶利米,或者诗人比阿里克,我们那时学他们大发脾气。)
至于我们学生,从一跨进学校门槛的那一刻,我们就彻底丢掉了自己第一个名字,只剩姓氏了。老师们只叫我们包佐、萨拉高斯提、瓦勒若、里伯茨基、奥法西、克劳斯纳、哈加吉、施来费尔、代拉马尔、达诺、本—奈姆、考多瓦罗或者阿克西罗德。
我们在塔赫凯莫尼的老师,有太多太多的惩罚。打耳光,用板尺打手心,抓住我们的后脖颈摇晃,把我们轰到院子里,叫家长,在班上花名册里画黑叉,把《圣经》中的某一章抄写二十遍,要么就是写五百行。“上课不许说话”,或“按时完成作业”。任何书写不工整的学生都要在家用美术字或“山间溪流般纯正”的字体抄书。手指甲剪得不整齐者,耳朵上有污迹者,或衣领不干净者均会蒙受羞辱被赶回家去,而且还要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清清楚楚地大声背诵:“我是脏娃娃,/脏是一种罪愆;/我要是不洗澡,/就会在垃圾箱里完蛋!”
塔赫凯莫尼每天第一堂课,都是唱颂《我感谢》:
我感谢你,/啊,永远不朽的王,/你使我的灵魂苏醒,怜悯我:/你忠诚无比
之后,我们都用尖厉的颤音,津津有味地唱着:
宇宙之王/创造了天地万物……
天地万物造齐,/令人敬畏者将统治……
只有唱完所有的歌,做完晨祷(缩略了的)后,老师才命令我们打开教科书和练习本,准备好铅笔,一般情况下,马上就会开始冗长而令人生厌的听写,直至象征自由的铃声响起,有时甚至会拖到响铃以后。我们在家里必须背诵一段一段的《圣经》、整首诗和拉比训诫。直至今天你可以在半夜把我叫醒,让我背诵先知对亚述王使者拉伯沙基的回应:“锡安的处女藐视你、嗤笑你,耶路撒冷的女子向你摇头。你辱骂谁,亵渎谁?扬起声来,高举眼目,攻击谁呢?……我就要用钩子钩上你的鼻子,把嚼环放在你口里,使你从你来的路转回去。”注或者《阿伯特》:“世界立于三块基石……少言多行……我从未见过比沉默更益于身心之物……明白在你之上……不要让你与民众脱节,不要自以为是,直至你死去那天;不要臆断你的朋友,直至你身处其境……在无人之处则要努力去做人。”注
我在塔赫凯莫尼学校学习希伯来语。它仿佛钻头插入了丰富的矿脉,我初次接受那矿脉是在杰尔达老师的课堂和院子里。庄严的习语,几乎忘却了的语言,奇异的句法以及几个世纪几乎无人问津的语言冷门,还有希伯来语言那强烈的美,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到了早晨,一看是利亚。”注“宇宙之王,创造了天地万物。”注“以色列人心中也没受割礼。”注“一细亚痛苦。”注或者是“要向贤哲们的火光取暖,但要小心,勿被其燃烧的煤块灼伤,因为他们的咬是狐狸的咬,他们的蛰噬则是毒蝎的蛰噬……他们的一切言谈,均像火中煤块。”注
我在塔赫凯莫尼这里学习《摩西五经》与拉希那睿智而轻盈的诠释,我在这里沉湎于圣贤智慧、传说与律法、祈祷文、赞美诗、圣著评注、注疏之注疏、安息日与节日祈祷书以及“布就筵席”之道。我在这里也结识一些家族的朋友,如马加比战争、巴尔·科巴赫起义、大流散时期犹太社区历史、大拉比们的生平、带有道德训诫色彩的哈西德传说。有时也学习一些拉比法学家的东西、西班牙希伯来语诗歌和比阿里克的诗歌,偶尔在欧非尔先生的音乐课上,学几首拓荒者在加利利和山谷里唱的歌,在塔赫凯莫尼唱这些歌显得有些另类,就像西伯利亚出现了一头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