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2/3页)

安息日早晨她告诉哈娅和茨维,她决定接受专家的建议,散散步,看看年轻英俊的小伙,听医生的话。她跟姐姐借了把雨伞,一双胶鞋,冒雨出去散步。那个阴湿风疾的安息日早晨,特拉维夫北部的街道上肯定人不多。1952年1月5日那天早晨,特拉维夫的气温是五到六摄氏度。母亲早上八点或八点半离开本—耶胡达大街她姐姐家,她也许横穿本—耶胡达大街左转,或北上朝诺尔道大街走去。在走路时,她几乎没看见任何商店橱窗,只看到特努瓦乳牛奶公司暗淡无光的橱窗,玻璃板内是一份用四条棕色胶纸固定住的淡绿色的海报,一个丰满的农村姑娘站在绿茵前面,头顶上,与明亮蓝天相得益彰的是令人快乐的词语:“早一杯奶,晚一杯奶,生活健康欢快。”那年冬天,本—耶胡达大街的住宅楼与住宅楼之间还有许多空地,还有残存的沙丘,到处是死去的蓟草、海葱,上面密密麻麻一层白蜗牛,还有碎铁和雨水浸泡的垃圾。母亲看到一排排涂抹了灰泥的建筑,这些建筑只盖了三四年,已经露出坍塌的迹象:油漆剥落,碎裂的灰泥随霉菌变绿,铁护栏在咸海风的侵蚀下生锈,硬纸板、胶合板封住的阳台犹如难民营,商店招牌已经脱链,花园里的树木因得不到关爱正在死去,用旧木板、瓦楞铁和柏油帆布在楼与楼之间搭建的储藏棚舍,破败不堪。一排排垃圾箱,有些已经被野猫掀了个底儿掉,垃圾散落到灰沉沉的混凝土石头上。晾衣绳从一个阳台拴到另一个阳台,横穿街道。不时,被雨水打湿的白色和彩色内衣无助地卷动,在绳上任劲风吹打。我母亲那天上午很累,她一定因缺乏睡眠、饥饿、喝清咖啡、吃安眠药而头重脚轻,因此走起路来缓慢,像梦游者。她可能离开了本—耶胡达大街,而后来到诺尔道林荫大道,而后右转走进秀色丽人小巷,它徒有虚名,看不到景观,只有用混凝土建造而成的低层灰泥建筑,加有生锈的铁栅栏,这条小巷通往莫茨金大街,那实则不是大街,而是又短又宽的空旷街道,只建了一半,还有一部分没有铺设柏油路,疲惫的双脚把她从莫茨金引到塔汗小巷,走上迪赞高夫大街,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可她竟然把搭在胳膊上的雨伞给忘了,光着头走在雨中,漂亮的手提包就在雨衣肩部晃荡,她穿过迪赞高夫,任疲惫的双脚把自己拖到任何地方,也许去了赞格维尔大街,或赞格维尔小巷,现在她真迷路了,她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姐姐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来,只是要遵照专家建议?专家告诉她到特拉维夫的大街上散步,看英俊的年轻小伙,但是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安息日早晨,无论在赞格维尔大街还是在赞格维尔小巷,还是在索克罗夫大街,她从那里来到巴兹尔大街,或许在巴兹尔大街,还是任何其他地方,也许她想到了罗夫诺父母家后面枝丫繁茂成荫的果园,或者想到了伊拉,罗夫诺工程师的妻子,她在马车夫菲利普之子安东的一间废弃了的棚屋里把自己活活烧死,或者想到了塔勒布特高级中学,还有河流与森林的景色,或者是布拉格小巷以及她在那里度过的学生时代,想到母亲显然从未向我们说起的某个人,或者是姐妹,或者她最好的朋友,莉兰卡。偶尔,有人从身边跑过,匆匆躲雨。偶尔,一只猫从路上经过,我妈妈也许叫它,试图问点什么,交流想法,或交流情感,问问猫的简单建议,但是她叫的每只猫都在恐慌中逃避她,仿佛从老远就可以闻到她的命运已成定数。

中午时分,她回到姐姐家里,他们看见她的模样大吃一惊,因为她浑身透湿,冻得僵硬,因为她开玩笑似的抱怨说特拉维夫大街上没有英俊的年轻小伙,要是她发现了,就会引诱他们,男人看她时目光里总是具有某种渴望,但很快很快这渴望就会寥寥无几。她姐姐哈娅急忙给她放了热乎乎的洗澡水,我妈妈洗了个热水澡。她一点食物都不沾,因为任何吃的东西都让她反胃。她睡了两个小时,后半晌她穿戴整齐,穿上上午走路时弄得潮湿冰冷的雨衣和雨鞋,再次出门,遵从医生建议,到特拉维夫大街上寻找年轻英俊的小伙。今天下午,因为雨小停一阵,大街不那么空旷了,我母亲没有漫无目的地瞎逛,她走到迪赞高夫大街和JNF林荫大道的拐角,从那里走过迪赞高夫和戈登大街与弗里西曼大街的交界处,漂亮的黑手提包在雨衣肩部晃荡,她观看漂亮的商店橱窗和咖啡馆,并且浏览了一下特拉维夫人眼中的波希米亚生活,然而这一切在她看来俗丽而廉价,都不是原汁原味的,犹如模仿之模仿,令她觉得乏味沮丧。一切似乎值得并需要怜悯,但是她的怜悯已经用尽。傍晚,她回到家里,还是什么东西也不吃,喝了一杯清咖啡,接着又是一杯,坐下来盯着一本书,书倒着落到地上,她闭上眼睛,约有十来分钟,茨维姨父和哈娅姨妈以为听到了轻微而不均匀的鼾声。后来,她醒了,说需要休息,说觉得专家告诉她每天在城里走上几个小时,非常正确,她觉得今天晚上她会早点睡着,终于能够设法睡得安稳了。八点半,她姐姐又给她换了床单,往被子里放了一个热水袋,因为夜里非常寒冷,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又敲打着百叶窗。母亲决定和衣而睡,坚信她不会再醒来,在厨房度过难熬的夜晚。她从姐姐放在床边的保温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等着它稍微凉一些,喝茶时把安眠药一同咽了下去。要是我在那一刻,在星期六晚上八点半或八点四十五分,和她一起在哈娅和茨维家可俯瞰后院的那间屋子里,我肯定会竭尽全力,向她解释为什么不能这样。如果解释不成功,我会尽可能唤起她的怜悯之情,让她可怜她唯一的孩子。我会哭,我会不顾羞耻地恳求,我会抱住她的双膝,我甚至可以假装晕倒,或者殴打抓挠自己,直至涌出鲜血,像我看到她在绝望时刻所做的那样。或者我可以像凶手一样打她,毫不犹豫用花瓶砸她的头,花瓶粉碎。或者用放在房间角落架子上的熨斗打她,或者利用她身体不好,骑到她身上,把她的双手捆在背后,把那些药丸、药片、药口袋、药水、饮剂以及糖浆统统拿走,全部毁掉。然而不允许我在那里,甚至不允许我参加她的葬礼。我妈妈睡着了,这一次她不再噩梦缠身,不再失眠,凌晨时分,她吐了,随之又睡着了,依然是和衣而眠,因为茨维和哈娅开始产生疑虑,在日出之前叫了辆救护车,两个担架手小心翼翼地抬着她,免得惊扰她的睡眠,在医院,她也不听他们说话,尽管他们想尽办法,惊扰她的安眠,但她对他们不予理会,甚至对那位跟她说心理是身体之大敌的专家也不予理会,她早晨依旧没有醒来,天光明媚时也没有醒来,医院花园的榕树枝头,鸟儿爱丽丝惊异地呼唤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无济于事,然而它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现在依然时时在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