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2/11页)
卧室里铜板刮擦的声响也许是微风轻拂着树梢;长沙发椅旁的我们也许远离此地,置身田野的一栋小屋旁,艳阳垂挂在我们头顶,日光灼灼。
“不,我想你没听过。”我说。“故事一开始,一个年轻人推翻了一位邪恶的沙皇,登基成为新任沙皇,他答应他的子民,如果听命于他,每个人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个新王国会是什么模样?’他的子民问。沙皇想了想,然后委任他的宫廷画匠们绘制一幅油画,呈现出新王国的风貌。
“油画起先只是几步宽,然后是几十步,然后是几百步。不久之后,油画已经宽达数十英里。哎呀,这幅油画真是巨大,对不对?为了成功绘制,画材当然不可或缺。沙皇子民们原本用来裁制衣衫的亚麻布被征收作为画布,建造房屋的木材被征收作为画框。
“当子民们感到寒冷,沙皇叫他们看看油画,凝视他们很快就可以穿上的美丽大衣和貂皮。当子民们露宿户外,沙皇叫他们看看油画,凝视他们很快就可以迁入的华屋。
“子民们听命于沙皇。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移开视线、看看周遭的状况,或是睁开眼睛、瞧瞧真实的世界,沙皇就会让他们如同烟雾般消失无踪。不久之后,沙皇每一个子民都冻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像他们在油画中的映像。”
男孩皱眉,一脸无聊地瞪视。他肯定已经习惯聆听精彩的故事。审查员比较注意那些帮大人撰写的文学,而不太在乎童书,因此,我们最优秀的作家自然全都涌向童书创作。
“我现在举起几只指头?”我问。
他举起三只指头。
我把我的手移到他的视线边缘。“现在几只?”
他举起一只指头。
“现在呢?”
他打算转头,但我喝止。“你直视前方。油画里的人们不可以转头看看谁在他们身后,你也不可以。”
“我看不到几只指头。”他说。“你的手移到太后面了。”
“没错。”我说。“那里就是你爸爸所在之处。他被画入背景之中,隐身在你脑袋瓜后面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在那里。但你永远不能回头一看。”
铜板的刮擦声早已停歇。当我抬头一望,男孩的妈妈已经站在卧室门口。我跟着她走进卧室,照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桌上,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人的脸孔被狠狠刮除,下手之重,木桌的纹路甚至明显印蚀在空洞之处。我看在眼里,心头一阵刺痛,不禁闭上双眼。
“你最好每年帮你儿子照张相片。”我建议。“如果你被捕,谁知道他会被送到哪一所国营孤儿院。你手边若是有张近照,找到他的概率比较高。”
我已走到门口,但她抓住我的手腕,强迫我转身。
“你还不能走。”她说。“你对我先生的亏欠不止于此。”
“我只能做到这么多。”
她的手贴上我的颈背。男孩静静坐在客厅另一头,睁着漆黑、呆滞的眼睛观望。当他看着我,他看到了什么?在你自己的故事中,你始终是个英雄,即使在别人的版本中,你成了一个恶徒。他妈妈的胸紧贴着我的臂膀。
“你是他的哥哥。”她仍不放弃。“拜托你出点力。帮我们搬到其他地方。”
“我修正图像,如此而已。”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你跟我说啊。小孩一旦被送进孤儿院,我们将永远找不到人。”
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双手捧着我的脸颊,中指轻触我的耳垂。她的鼻息飘向我的眼前,炙热而凝重,感觉相当陌生。我想不起来最近何时有人对着我呼气,也不记得最近何时有人这么需要我。
“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忠贞。”我轻声说。“这就够了。根据我的经验,这就行得通了。”
她望向男孩,然后牵起我的手。她带着我走过他身旁,朝向卧室前进,走向那张依然大到容纳得下两人的床铺。我只想夺门而出,再也不必见到他们母子。她情愿牺牲自己,把她亡夫的哥哥带进卧室,她先生始终不明白,但她了解我们之所以驻足于世间,并非出自上帝的恩慈或是地心引力,而是因为“批准”,基于她的了解,小男孩说不定如我所愿,果真快快乐乐地老去,成为一个胖嘟嘟、笑嘻嘻的老人家,想到这些,我不禁感到宽慰,但我依然想要转身离去。
我甩甩手,摆脱她的掌握。她转身,一脸不确定。我靠向她,这样一来,小男孩就无法偷听。
“你借由背叛证明你的忠贞。”话语从我口中送到她的耳中,我俩的距离顶多是一只短小的指头。“你告发某一个近亲好友。我知道这招行得通。”
○ ○ ○
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一个月前,局里征用了我的小办公室。我那个脑袋空空的上司,至少还有一丝刻薄的幽默感:他指派我在地底下继续执行我们非做不可的“地下任务”,而且是数百米的地底下。
我挥别天空,遁入地下。我身处一个个阴暗的电灯泡之间,想象自己在光影之中愈缩愈小,变成了卡拉瓦乔画中的人物。不管我多早来到办公室,工人们始终已经开始铺设铁轨,强化隧道的水泥墙,而且从来不曾抬起戒慎的双眼,迎上我的目光。我步入漫天木屑,在另一头的门口脱身露脸,门后即是未来的站长办公室。
我的助理麦克辛比我更早到。工作桌上已经备有喷笔、压缩空气罐、颜料、密封的指令、成叠尚未修正的照片。
我们那个档案柜端立在角落,里面摆着斯大林十年到二十年前的照片。如果办得到,我们必须把这位政治元老青春活力的一面,展现在人民面前。这项差事进行得愈久,我们愈得把时间往回拉,以便寻求没有用过的照片。某些刊物的读者们说不定会担心他看起来愈来愈年轻;到了七十岁生日之时,他将貌似一个脸颊瘦长的青少年。
“你迟到了。”麦克辛说。说到脸颊瘦长的青少年,眼前就冒出一个。宣传动员局指派他担任我助理的那一天,他跟我行礼致敬,从此之后再也不来这一套。他经常致函称颂领导,并暗自希望警察拦截、阅读、记录这些他表达忠贞的信函。他从不掩饰他想要坐上我位子的意图。
“我年纪大了,麦克辛。”我说。
小混蛋麦克辛点头表示同意。
到了午餐时间,我们已经用喷笔修改了三张脸孔,脸孔出现在一张一九三〇年外贸委员会的老照片上,照片修改了好多次,看起来甚至比较像是一幅画,而不像照片。或许我应该说“我”修改了三张脸孔;麦克辛只是站在一旁抽烟,不时露出刻薄虚假的笑容。拿着喷笔、专注于照片上的脸孔时,我偶尔抬头一瞥,赫然发现麦克辛专注于我的脸孔。这个浑小子甚至不知道如何擦掉铅笔的炭印。